品读南京——半是荣华半是殇

小菜一碟

在中国的诸多城市中，南京具有独特的个性与魅力。

而我，对于南京也一直带着复杂的心情，既有心心念念的向往，也有讳疾忌医的逃避——向往南京美丽的山水风景、深厚的人文底蕴，还有历尽沧桑后的宠辱不惊；避讳南京屡次惨遭屠城的悲情、无数渐被遗忘的冤魂，还有我们这个民族至今仍无法消弥的耻辱与伤痕。

钟山龙蟠，石城虎踞。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成为南京兴衰荣辱的双刃剑。无论是偏安一隅的东吴、东晋，还是昙花一现的南朝宋、齐、梁、陈，定都南京的朝代大多是醉生梦死的半壁江山。战争与重建在这里不断上演，落寞与繁华在这里交替循环。

十里秦淮，烟波风流。千年古都，风云际会。历史曾在这里有多辉煌，就曾在这里有多悲壮。无论是建功图强的帝王豪气，还是腥风血雨的悲情往事，在岁月的洗礼中，都悄无声息地消融在南京的大街小巷里，呈现出六朝古都厚重而温润的质感。

秦淮胜景

秦淮河是南京的母亲河，历史上极富盛名。这里素为“六朝烟月之区，金粉荟萃之所”，更兼十代繁华之地，“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风流，甲于海内”，被称为“中国第一历史文化名河”。

历代文人墨客吟咏秦淮河的诗文不胜枚举，且有许多耳熟能详传说与佳句。不过我发现，这些得以传世的文字大多有两个特点：一是写秦淮夜景，画面唯美；二是借景抒情，惆怅哀怨。

公元826年，诗人刘禹锡路过此地，触景生情，赋下名诗“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寓情于景，慨叹六朝兴亡和人生凄凉，全诗笼罩一种深沉的感伤。

公元834年，诗人杜牧夜泊秦淮，眼见灯红酒绿，耳闻淫歌艳曲，感慨唐王朝日薄西山，当权者昏庸荒淫，写下千古绝唱“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更是给秦淮河营造了挥之不去的哀怨。

公元1923年，作家朱自清在与俞平伯泛舟秦淮河，领略“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感受新旧文化思潮的交锋，留下名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也留下对现实的无限迷惘、无奈与惆怅。

秦淮河是适宜夜游的，大约与它的气质有关。我在华灯初上时来到慕名已久的秦淮河，如同赴一场情人节的约会。岸上游人如织，河中画舫穿梭，桨声灯影，美酒欢歌，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位于秦淮河畔的夫子庙，为祭祀孔子的场所，中国四大文庙之一，始建于东晋咸康三年（337年），曾是中国第一所国家最高学府，是南京城最古老的地标，也是千百年来长盛不衰的网红打卡地。

夫子庙的夜晚很是热闹，有各种民俗表演，有种类繁多的小吃，我信马由缰地穿行在纵横交错的巷陌里，仿佛游弋在一条旧时光的河流之中。

遥想当年，秦淮两岸，一边是寒窗苦读的书香，一边是撩帘远眺的脂粉，无数的才子佳人在这里演绎了天作之合、比翼双飞的童话故事。

位于夫子庙东侧的江南贡院，曾是我国最大的科举考场，被誉为“中国古代官员的摇篮”，据说明清时期全国就有半数以上官员出自这里。
江南贡院始建于宋乾道四年（1168年），明清时期达到鼎盛。清朝同治年间，仅单人单间的考试号舍就有2万多间，其规模之大，即便放在当下估计也让一众的高校汗颜。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通过考试选拔官吏，打破血缘关系的世袭垄断，让社会中下层也有施展才智的机会，这也应该算是人类文明的一大进步。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经过夫子庙前的文德桥，便是大名鼎鼎的乌衣巷了。这里曾是晋代王谢两家豪门大族的宅邸，走出了王羲之、王献之、谢灵运等文化巨匠。
我伫立秦淮河畔，看两岸勾栏酒肆林立，一排排大红灯笼高高挂起，伴随着霓虹闪烁的飞檐照壁，与河中的倒影相呼应，一直延伸至遥远的天际，那一份朦朦胧胧、亦真亦幻的感觉，仿若天上的街市。
我泛舟秦淮河上，歌半酣，酒微醺，意迷离，似乎听见无数文人墨客怀古咏今，豪门士族觥筹交错，达官显贵出将入相，才子佳人儿女情长……这些历史云烟，都留在了秦淮河交相辉映的桨声灯影里。

河水滔滔，千年不息，这流动着的分明不是水，而是一座城市的文化传承与历史脉络。

民国遗痕

历经十朝更迭的兴衰荣辱，南京作为都城的使命在1949年再次戛然而止。而民国作为一段刚刚离去的历史，在南京留下了独特而深刻的记忆。
南京最繁华的长江路上，有一片600多年历史的建筑群，曾经煊赫一时的民国总统府，依然屹立在那里，尽管神态黯然，但高大的门楼和恢弘的气势仍然述说着昔日的辉煌。

从明初的王侯府邸，到清朝的总督官署，从太平天国的天王府，到中华民国的总统府……这里多次成为政治军事的中枢。中国近代以来的一系列重大事件，许多叱咤风云的重要人物，都与这里密切相关。

置身于此，仿佛站在一方穿越交错的舞台，一幕幕鲜活的历史画面呈现眼前。多少运筹帷幄，多少张皇失措，多少奢靡繁华，多少颓败悲歌……透过这里众多的遗迹，依然能触碰到鲜活的历史。
转过总统府的街角，画风也随之一转，街边闪现出一栋栋民国风格的小洋楼。西式的拱门花窗，精美的石砌，简约的灰墙，大气而不失雅致。
街边的霓虹和小楼中透射出的灯光，和着留声机里飘渺的低吟浅唱，让人有些“今夕何夕”的错觉，仿佛有撑着油伞的旗袍女人和头戴礼帽的灰衫男子，从斑驳的光影中款款而来……
这里就是南京著名的1912街区，因孙中山先生1912年1月1日在此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而得名。

当时是政要显贵云集之地，如今被打造成了各具特色的酒吧，成为经典怀旧和时尚浪漫的完美合体。

若论金陵雅韵、民国遗痕，就不能不提美龄宫。美龄宫又名国民政府主席官邸，东倚中山陵，西接明孝陵，南临中山门，北望紫金山，号称“远东第一别墅”。
美龄宫主体是一座三层重檐山式建筑，古典宫殿式大屋顶，覆盖蓝绿色琉璃瓦，内部装修又是西洋风格，水晶吊灯，落地花窗，整个建筑流光溢彩、富丽堂皇，中西合璧、简洁大气，整体的感觉非常的美。
1945年到1948年，是美龄宫最辉煌的时期。抗战胜利国民政府还都南京之后，蒋宋夫妇周末常在这里度假，举办宴会招待各方来宾。
历史人物总是光芒四射，瑕玉互见的。撇开政治因素，至少不可否认，宋美龄是一个智慧聪颖、气质不凡，百年难得一见的奇女子。
1943年在美国国会演讲，一身黑色提花旗袍，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温婉而又充满激情，用独特的中国古典气质与西方优雅风度征服了美国人，这是她一生中的巅峰时刻。
而在美龄宫所看到的宋美龄，是优雅精致的宋美龄，是书画大家宋美龄。在展出的宋美龄众多书画作品，有一幅红梅报春图吸引了我，右下角落款“美龄”，左上角写着“数点梅花天地心甲午除夕中正”——眼前顿现大年三十除夕夜，妇唱夫随、吟诗作画的场景，不禁感慨真乃神仙眷侣、伉俪情深。
据说因为她喜欢梧桐树，他便购得两万多棵法国梧桐，遍栽南京街头，南京因此成为世界上梧桐树最多的城市。
从总统府到中华门，从美龄宫到中山陵，粗壮的梧桐不断延伸。在这遮天蔽日的梧桐树下，慢慢走几条街，这座城市特有的民国味就会扑面而来。

有人说被梧桐紧紧包围的美龄宫，是蒋介石最深情的表白。不知道晚年客居美国的宋美龄，梦中会出现多少次这座美龄宫，会回忆起她此生最骄傲的时光。

人文金陵

南京是中华文明的重要发祥地，长期是中国南方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其魅力不在于山水景观，而在于六朝故都丰厚的历史人文。

尽管频繁的战乱让南京的古迹毁坏殆尽，但即便它们散落在断壁残垣，蒙尘于街头市井，遗失至寻常巷陌，却因历史的积淀而愈加厚重，因岁月的洗礼而愈见光芒。

南京的历史，有一种盛极而衰的哀艳。它在繁华与悲凉的两个极端反复切换。有人说南京是一座悲情的城市，我却不愿苟同。
六朝以来，南京屡遭灾祸，却不断“死而复生”，从废墟上重新站起来，并再创辉煌，这种百折不挠的精神难能可贵。
作为都城的南京，如果说它有过悲伤，那也是它为国家和民族所承担的伤痛，只能让我们对它产生更多的感恩与敬意。
每当中华文明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南京便责无旁贷地站出来，挽狂澜于既倒，佑华夏之正朔，延续了我们民族的文化血脉。从这个角度讲，南京恰恰是一个英雄的城市。
南京是一个有历史而无土著的城市。现在的南京人，基本都是移花接木的外地移民后裔，这种混合性的城市人群，心灵上也是宽敞的。所以南京的文化，更多地是呈现出宽松、包容、多元的气象。
这种文化特质，体现在南京城的兼容并蓄上——既有钢筋铁骨的繁华，又有腥风血雨的记忆；既有优雅浪漫的精致，又有烟火市井的粗粝。
这种文化特质，体现在南京人的豁达乐观上——无论是六朝兴亡还是红尘悲欢，他们看来淡如云烟；无论是高温还是高房价，他们一样自在悠闲。
南京也是中国南北历史和文化的交汇点。所以南京的包容，还体现在文化上的开放，它总是含蓄的收敛自己的锋芒，却能在无声的熏陶中博采众长，融汇为自己的特色。
比如南京的吴调小曲，不断与时俱进地演变，从古至今传唱不休，街头巷尾常可邂逅，在悠扬婉转中聆听属于南京的历史声音，也可以感受到金陵女子的温婉柔情。
再比如南京的菜肴，多以水产为主，善用炖、焖、烤、煨等烹调方法，注重原料鲜活，擅长刀工火候，讲究鲜香酥嫩，其口味南北皆宜。
还有南京的小吃，鸭血粉丝、鸡汁汤包、狮子头、小笼包、盐水鸭……种类繁多，老少皆宜，既有北方菜系的平和大气，也包含了南方菜肴的选料精细。

正是因为“和合包容”的力量，南京的文化才具有如此强大的凝聚力和感染力，个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能得到充分发挥，这也使得南京文化不断产生新的高度。

百年国殇

从历史中走来的南京，有过比其它城市更多的挣扎与伤痕，但伤痕恰恰也是它的生命。

1912年孙中山先生在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宣告中华民国成立。辛亥革命虽然推翻了清王朝的腐朽统治，但未能彻底改变当时中国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落后面貌。
1925年孙中山先生因病辞世，留下“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的遗嘱。先生为解放中华民族、救同胞于水深火热而奋斗一生，至死依旧无法放下对国家未来的担忧。
根据孙中山先生的遗愿，1929年6月1日将其葬在南京紫金山麓，是为中山陵。整个陵园依山而建，融汇中国传统与西方建筑之精华，其外形像一座“自由钟”，取“木铎警世”之意，以期“唤起民众”。

中山陵的起点是博爱坊，“博爱”两字由孙中山先生亲手书写。“博爱”充分体现了先生崇高的理想和博大的胸怀，也是他为民族解放事业百折不挠、永不言弃的最好诠释。

中心大道两旁的松柏苍翠茂盛，犹如高大威武的卫兵守护者这方圣土。陵门上是孙中山先生书写的“天下为公”四个大字，这也是先生毕生的奋斗目标。
怀着对孙中山先生的无限敬仰，我们走完从碑亭到祭堂的339级台阶。祭堂的三个拱门上，分别刻着先生倡导的“民族”、“民权”、“民生”三民主义。正中门楣上刻有先生手书的“天地正气”四个鎏金大字。
中山陵是孙中山先生生命的终点，也是他毕生事业的写照。站在先生的终点上，远眺今日愈加繁华的南京城，心中不禁感慨万千。钦佩先生为中华崛起挺身而出，感谢先生为民族解放鞠躬尽瘁，百年之殇，犹在昨日，先生胸怀与担当，永为世人所敬仰。
南京，走到哪里都有故事，走到哪里都有笑语。唯独一个地方，让我们心痛，愤怒，且无语。这就是建在“万人坑”之上的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
1937年的冬天，巍峨的明城墙轰然倒塌，侵略者的铁蹄践踏南京。持续六周泯灭人性的大屠杀，让30万手无寸铁的同胞沦为刀下冤魂。这不仅是中国的奇耻大辱，也是整个人类的痛。
30万人是什么概念？我的直觉告诉我，如果30万人一字排开，即便按每3个人1米算，那就是一道100公里长的人墙！如此众多的生命，却被丧尽天良的畜生极尽凌辱，而后植物一般的收割。
置身于此，耳边依稀还能听到枪炮肆虐的轰鸣、疯狂屠杀的惨叫、生离死别的哭喊……以及侩子手的狰狞的狂笑……曾经美丽繁华的古城，沦为尸横遍野的屠宰场；流淌千年的秦淮，见证了血流成河的悲剧。
光线昏暗的展厅里，每一张记录日军暴行的画面，都代表着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每一幅遇难同胞的照片，背后都是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每一个冰冷的姓名牌，都是我们民族内心深处的一道伤痕……
从纪念馆出来，悲伤的心情无以言表，胸中的怒火恣意燃烧。铭记历史并不代表延续仇恨。八十多年过去了，许多当年出生的婴儿，也成了四世同堂的老人，而我，而我们，却无法释怀这段切肤之痛。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落后就要挨打，让我们时刻铭记；和平来之不易，让我们且行且惜。

一砖一瓦，尽染南朝烟雨，处处有文气；一人一城，氤氲书卷写意，比比皆金陵。

三千繁华散去，六朝金粉落尽，而金陵的温香与伤愁，将永远留存于历史的记忆。

金陵自古帝王州，半是荣华半是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