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苍山日暮

赵思芳

文/赵思芳 一太阳如一个巨大的火球高挂在天空，整个小城全都在这炽热的阳光下晒着。路边的柳树枝条打着卷，蝉儿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马路上白花花的，三轮车的车盖也白花花的。苍山在他的三轮车座位上坐着，一动不动的。苍山蹬了十几年三轮车了，车篷子和两边的围栏布褪了色，车后座的沙发垫子布料早已破旧，他用一个小竹席垫子铺在上面，车把锈迹斑驳。苍山和他的三轮车停在那棵香樟树下，已经很久了。他午饭以前就从家里出来，至今没拉一趟生意。眼看快三点了，和他停在一起的三轮车都拉了几趟生意。“蹬三轮的，到东方今典。”苍山听见有人喊车。“蹬三轮的！”苍山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抬头望去，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男人，雪白的衬衫扎在黑色的西裤里，打着领带，提着一个公文包。“到东方今典去！”年轻男人又重复一遍，“你是睡着了还是怎么的?拉我去东方今典！”苍山缓缓地走下车，让年轻男人坐上车。慢慢地，他将他的胖屁股挪上座位。开始蹬车了。“你到底会不会蹬车？往右走。”年轻男人生气地说。苍山听了男人的话，心里很难受。他坐在车座上忐忑不安，仿佛坐在荆棘上似的。“你这个人真是的，蹬个车子一会儿左拐，一会儿右拐。看你年纪也不小了，蹬个三轮也蹬不好，这样还出来挣钱？”男人又责怪起来。苍山又晃了晃身子，力求将他肥胖的身子坐正，然后按了一下车把，努力想控制车子。他苍白的脸上冒出颗颗汗珠。可无论怎么努力，车子一会儿往左边晃悠，一会儿往右边晃悠。苍山的身体太虚弱了，几个月前，他胃部疼痛，去医院检查，医生告诉他胃癌晚期，并嘱咐他在家里静养。孤苦伶仃的他，需要吃饭，需要吃药。活一天，就得想办法找活干。不得已他来到中山路靠近中心医院附近的巷口，这里车水马龙，逛商场的，看病的，人来人往。在这儿每天可以多拉三两人，多挣个十块二十块。哐当一声，苍山撞上了前方骑摩托车的中年男子。中年男人气得脸颊通红，浑身颤抖，本想下车打他，当看到苍山是个胖老头，捏紧的拳头才舒展开来。苍山车上的年轻男人赶紧下车跟中年男人道歉，并和他一起扶起了摩托车。苍山坐在车坐上看到这一幕很尴尬。他不是故意撞上人家的，可他实在控制不了车把的方向。“哎，小伙子，你赶快坐上三轮车走吧。臭男人，他活该，骑个摩托车怎么不靠边？”话音刚落，苍山不相信怎么吐出这样的话，难道因为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就将怨气发在无辜的人身上了吗？他简直认识不了自己。“唉，你这人怎么这样，是你追尾的，你不守规则，还埋怨人家不会骑车。”年轻男人打抱不平起来。“对不起，我错了。”苍山也不知这句道歉是不是发自肺腑。 “你知道么，你这样骑行多危险嘛，万一撞上大巴或者小汽车，就完了。”年轻男人善意地提醒苍山。“小伙子，我身体不好，我是胃癌晚期病人。我不是故意的。”苍山想解释。“你胃癌到了晚期，怎么还出来蹬三轮？不说了，看前面有个上坡，你要小心。”年轻男人岔开了话题。“好好蹬车，好好蹬车，蹬快点，我等着去跟人家洽谈业务呢。”苍山又伸长了脖子，按了按车把，用腿蹬了一下，车子才爬上坡。他把年轻男人拉倒东方今典后，就坐在车坐上喘气，他白色的汗衫、灰色的短裤都被汗水浸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他的脸庞红通通的，汗珠子只往下滚落。“喂，给六块钱，可以吗？”苍山恍惚听见年轻男人说。“不行，平常拉的客人不到今天的一半路，就给五元钱，今天天气这么热，路程这么远，给十块钱都不算多。”苍山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说出这样的话来。“十块钱太多了，那就给八块钱吧。”年轻男人还在计较。“就八块钱吧。”一个大老爷们还为两块钱计较？苍山想，无奈地从男人手里接过钱，又将车子停在路边，等待着行人。 二人行道上，走过来一对大学生模样的一对情侣，两人都背着双肩包，男孩子高大魁梧，女孩子白皙水灵，他们俩打情骂俏，向苍山的车子这边走来。“喂，老头，送我们去火车站。”男孩子嬉皮似地说。“你俩坐上车，走吧。”苍山慢慢地从车座上下来。待他俩坐上车，苍山觉得车子很沉，他咬着牙推开车，等车停稳，他才笨笨地将屁股放在车座子上。就要启动车子了，苍山用脚猛蹬一下脚踏，车子才进入正道。这时，苍山的衣服又湿透了，脸上的汗珠又冒出来。“老头，你咋搞的，车把也掌握不好，车子怎么在路上左拐右拐？”女孩子埋怨道。“是啊，老头，你车子都蹬不好，这样的速度什么时候才能到，我们五点的火车。”男孩子抱怨。苍山使出全身力气，控制好车把，车子渐渐平稳了。“我身体不好，蹬不好车子了。我老伴死了，他要是活到现在，我也不会得胃癌。”“夫妻两人总有一个先死。老头，楚王城到了，这儿车水马龙，你好好看路。你想死，我们可不想死，我们都很年轻呢。”男孩子岔开话题。苍山不再说话了，他羡慕这对年轻人。想当初他和老伴刚结婚那阵，他们好得不得了，可惜老伴去的早，他怕三个女儿受委屈，就没再娶女人？滴滴，大巴车鸣笛，苍山不敢再想心事，他更加小心地控制车把，提醒自己不能撞着大小车子，那样的结果他不敢想象。走过了楚王城，就离火车站不远。 火车站到了，两个大学生跳下车。“老头，我微信付你五块钱。”女孩儿说。“我没有做微信那东西，你给我十块现金吧。五块钱太少了，你们两个人，又都背着行李，刚才车子压得很沉，我差一点没蹬过来。”“你蹬的是电动三轮，又不用脚蹬，怎么嫌我们沉？”男孩子说。“不说了，就给六块钱。”女孩子从口袋里掏出六元钱，扔到三轮车上扬长而去。 三苍山拾起钱，就蹬着车离开了喧嚣的火车站，他想回到他常停车的那个巷口休息一会儿，他的心慌得太厉害了。来到了中山路的一个小巷子里，苍山将车子停靠在一棵广玉兰树下，也是他常停车的地方。他坐在车座上打盹，他实在有些疲倦。折腾了半天，虽然只拉了两趟车，他觉得用尽了全力。太阳的光渐渐变得微弱，稍作休息的苍山觉得心不再那么慌。他还想拉一趟车，看看路旁的行人，也许还有人要坐三轮车。“三轮车师傅，我要回红太阳小区。”一个衣着素朴的中年女子来到苍山的车子前。她肩上挎着皮包，手里提着书包，看样子刚下班，脸上有些许倦意。“好的，你坐上车吧。”苍山又慢慢地从车座上下来。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休息，苍山感觉不那么累了。他想这次要握好车把，不要再让车子晃悠，忽左忽右的。此时的车子这会儿像一个温顺的孩子一样，很听苍山的话，平稳地行驶在中山大道上。“师傅，我看你有点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中年女子跟苍山说。“我认识你，我的车子以前就停在你们那红太阳小区的巷子里。今年夏天，我经常看见你坐和我停在一起的三轮车。听同伴们说，你就在小区附近的一所重点中学教书。”苍山隐隐觉得中年女子不像先前拉的那几个乘客。“老师傅，这段路人多，别光顾说话，看路。”中年女人提醒苍山。苍山沉默了，他将车子稳稳地蹬在人行道上。“放暑假了，你怎么还忙着？”苍山找话跟中年女人说。“放假没事，我应聘到一家文化传播公司上班。这几天，在公司忙着赶稿子。天气热，我不喜欢坐出租车，坐三轮车，空间开敞，清风吹来，很舒服。”“哦，也是一个闲不住的人。”车子上了东方红大道，下班高峰，车多人多，苍山蹬得小心翼翼。“师傅，天气这么热，您这么大年纪，怎么还不出来蹬三轮啊？”“我现在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挣饭吃。天越热，外面的车就越少，我这时候出来才能多拉个人。”“师傅，你的孩子一定把饭做好，等你回去吃吧？”“才别说了，我那两个姑娘，跟你年纪差不多，她们母亲去世早，我没能力供她们上大学，长大后嫁人了，还在怨恨我。她们一个比一个心狠，我生病了，一个也不来看望。等着我死，她俩好分家产。我料想我死后，她俩一定会因为分我的一套房子打破头。管不了喽，人死如灯灭，腿一蹬，眼一闭，就什么都不知道喽。”苍山一声叹息。“师傅，蹬三轮生意怎样？”中年女人关切地问。“老师，干我这行也不容易，每天混三四十块钱，只够裹住嘴。你也看见了，停在红太阳小区的巷子里有七八辆车，我的那些同行都知道我得了癌症，他们不但不同情我，还到处跟乘客说，让人家不坐我的车。后来，我就离开你们小区的巷子里，就常停在你刚才上车的地方。”苍山从没想到还有人关心他，一口气说了很多。他好久没有向人这么畅快地倾诉了。 红太阳小区到了，苍山将中年女人送到了小区附近的超市，中年女人匆忙跳下车付给他六元钱，苍山竟然找她一元钱，并连声说“谢谢”“谢谢”。在红太阳小区稍作休息，苍山瞪着三轮车向家的方向驶去。他无意间扭头往后看，看见了中年女人的书包落在车后座上。怎么办？她一定回来找她的书包，她到哪儿找呢？刚才她从他常停车的那个地方上车的，想必她的公司也在附近，那她可能回到她上车的地方找。苍山想着这些，就缓缓地将车子蹬回老地方。苍山将中年女人的书包挂在车篷布后的铁栏杆上，这样很惹眼，心想，中年女人要是过来，老远就会看到她的书包的。挣扎了一个下午，苍山感觉肚子有点饿了，他就到附近的地方买了一个面包，就着保温杯的开水吃起来。太阳渐渐落山了，他渴望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师傅，师傅，我看见我的书包了。”中年女人兴奋地说。她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取下了她的书包。 “我从你的三轮车下来，走进单元楼道，伸手去按对讲门，不对劲啊，我装有文稿的书包不见了。那可是我几年的心血啊，我人可丢，那文稿怎能丢？我转身走上小区门前的巷道，哪里有你的影子？天气热得让人想钻地洞，你又带着病，肯定回家歇着了。这可怎么办啊？折回家，我赶紧让先生骑着电动车带着我满大街寻找。找了半天，不见踪迹。你莫不是还在我乘车的起始地点那儿，我猜测着。怀着侥幸的心理回到了公司所在的这条街道上，啊，你果真在这儿，我看到我的书包了。”中年女人激动地说。“老师，我不知你住那栋楼，也不知你电话号码，只好回到老地方等你。”“这么晚了，你不回家歇会儿？刚才让你送我回家，我就怕你累坏了。”“我要是回家了，你到哪儿找我啊？你肯定急坏了。”苍山恳切地说。“老人家，今天要不是遇见你，我的这些稿子至少得半年时间补写上来。真的太谢谢你了。”“老师，你是我难得遇见的大好人，谢谢你今天听我啰嗦半天。我现在回家了，今晚一定好好睡一觉，明早再出车。”苍山和中年女人告别，黝黑的脸上满是喜悦。夜幕降临了，苍山将三轮车蹬到了小巷深处，微弱的灯光将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他觉得这灯光给了他很多很多温暖。 赵思芳，河南商城人，信阳市中学语文高级教师，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奔流文学院作家研修班学员。作品散见于作家网，中国旅游文化网等网站和《散文选刊》《大观·东京文学》《奔流》《西部散文选刊》《河南教育》《文学百花苑》《华文月刊》《羊城晚报》《大河报》《读者报》等报刊杂志，出版散文集《篱笆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