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

孟澄海

1、焉支山下

风吹过来。

风里有残雪和青苔的气息，有夕阳里衰草摇晃的影子，有岩石沉默不语的心事。风已老去。在阳光或月色斑驳黯淡的碎影里，在炊烟与蓝鸽的翅膀下，任何一种浅唱低吟的风都会化作荒寒、苍茫的叹息……

我跟着风走。走过焉支山下的村庄，走过一丛马兰和狠毒花。土地寥阔，山峦纵横。孤独的白杨丛林中，一.只雪狐蹀躞前行，倏忽即逝，仿佛是随风飘过的落叶。当地人说，遥远‘的年代，匈奴的王妃命殒焉支山，亡灵幻化为狐狸，藏于林莽，五百年现身人间，从此肉身不老，生生不已。但这只是个传说。我确信，那个叫阏氏的王人妃早已香消玉殒，她的骨殖，她的血肉与头发，深埋于历史的暗夜。时光如雪，在幽暗昏茫的时光深处，就连她的梦，她的怅惘的眺望，都被遮蔽，被覆盖，冰凉如灰。

芨芨草在风中摇曳，白色的茎叶，白色的穗子，昂首向天，发出瑟瑟呜鸣，犹如弹拔地老天荒的琴弦。匈奴人的影子如风远逝，只剩下这白草，白花，白雪般一片茫茫。我看见荒滩上的一堆堆乱石，石头之上长满了灰褐的苔藓，几朵金黄的蒲公英独立西风，寂然不语。我想象二千三百年前的某个黄昏，匈奴人的那个浑邪王也许就在此处宿营，举行最后一次祭天仪式。星月朦胧，河汉低垂，随军的萨满身着狼皮大氅，挥舞古铜弯刀，婆娑起舞，默念神秘的咒语。那时候，焉支山上依旧落满了雪，雪之上是天空、星星、白云和空空荡荡的虚无。巫师昂首向天，通灵达人，将一个游牧民族的宿命，变幻作黑色的谶言，抛进无尽虚空。

我在荒野里徘徊。我的影子轻飘而寥落，于历史的云烟里沉浮，幻隐幻现。当年的祭坛早已坍塌，花草凋零，时光斑驳，恍若铁锈烂漫。浑邪王的鸣镝埋入黄土，阏氏王妃的歌哭随风飘散，所有的梦荒芜成石头。当那个弯弓射 雕，啸聚草原的民族消失之后，我伸手触摸时间，手消失了，只留下灵魂的记忆。千年以降，我们都是时间的继承者，关锁在时间之中，面壁即天涯。

2、马营河在黄昏的微光里静静流淌

马营河在黄昏的微光里静静流淌。河岸蜿蜒曲折，轮廓清晰。桔黄的月影下，鸽群回归，暮鸦低飞。水之湄，马兰花蓝朵飘摇，以不同的姿势呈现着时间，凋零的是往昔岁月，盛开的是梦幻般的当下或未来。

侏罗纪或白垩纪的河床还在，页岩层叠，石花斑斓若云。从我的视角看过去，河床上的水草与野花、云影与波光，都笼罩着一层淡蓝的光影，氤氲漫漶，成为迷濛的镜像幻影。古渡口没有人，一棵树站在那里，惆怅地眺着远方。我没有看见游鱼和水鸟，它们的身影消逝于星光月色之中，倏忽飞过的荧火虫被水波照亮，鬼眼般闪着一点点蓝光。静物沉默无语。夜幕下的马营河关闭了世界的喧哗或浮躁，仿佛从时光的旷远之地流过，隐秘若神灵的手势。

我在石岸边坐下来。我的身边是荒草、落叶、乱石，还有经年的麦草垛和村庄废墟。水面上雾气迷濛，我的影子沉郁咽哑，随波漂流，去向不明。相传霍去病驱逐匈奴之后，曾扎营于此地，沙场点兵，长河饮马，英雄气概悠悠。数千年转瞬即逝，而今，呈现在我面前的河平静如初，流水的记忆和思想，都是轮回着的花开花落，都是空空荡荡的岁月。黯淡了烽火狼烟，消失了刀光剑影，星月倒影波心，只剩下一片亘古的岑寂与渺茫……

3、日落大草滩

冰草，茅草，大叶草，芨芨草……夕阳下，西风萧萧，荒草起伏。祁连山拖垂着阴影，如饕餮环伺，浩大，阴冷，荒寒……

我望见了冷云岭。岭之上，依然是白云、残雪和页岩构成的世界，冰蓝之魂仿佛诗歌般孤绝。史书上说，冷云岭以北，就是山丹马场，此地自汉代起为皇家蓄养军马，数千年绵延不绝。遥想烽火狠烟的岁月，山丹马驮着征战将士，扬鬃奋蹄，足踏胡虏，啸声震动天地，那该是多么雄浑豪迈的场景。千年以降，狼烟散尽，在辽阔苍茫的大草滩，只剩下孤伶伶的烽隧，土堆连着土堆，五里墩，十里墩，二十里墩……

野花兀自开落，淡谈的晚风里，马兰低首呓语，蓝朵如梦。一只旱獭从土岗上跃过，然后昂起脑袋朝四野眺望，眼眸清亮，神态悠然。大草滩雾岚氤氲，静谧若太古岁月。马背上的时光早已黯淡迷濛，那些纵马驰骋、弯弓射雕的民族，渐走渐远，甚至连背影也被历史云烟遮蔽。今天，大草滩上的马不再与战争相关，它们默默地远离我，躲在祁连山的阴影里悠闲地饮水、吃草或睡觉。我不知道，在它们的身子里，是否还藏着奔腾飞跃的魂魄，忧悒的眼睛里，是否还满含着雪山草地的凛冽湖水?

白石崖、窟窿峡、平羌口、大斗拔谷……这些神秘幽凉的地方，历史上都曾设过营垒兵寨，屯养军马，数万匹良骥在大草滩飒踏奔驰，蹄声轰鸣如雷，鬣鬃飞扬似风，马群的影子被雪峰、塔枟、石崖相映衬，成为一种绝美的风景。而当下，栅栏和马厩在岁月的风雨中腐朽、坍陷，就连那些寒光铮铮的马蹄铁也跌落于尘土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日，在大荒滩的一片灌木丛中，我发现了几具马头骨骸。头骨被一缕残阳照着，发出瘆人的白光。我看见干枯的眼窝了积了雨水，仿佛是几滴忧伤的老泪。听人说，山丹马场的马现在很值钱，不过都是用来抽血的，马血产品，市场上供不应求，前景极好。一匹马成年之后，被人捆绑在木柱上，然后将巨大的针管插进血液的河流……至到死，马的血管都滋养着人类的贪念与欲望。

雪山冰蓝如墨。荒滩上的马头骨被风刮着，呜咽如吹埙。太阳跃过马头骨落山了。说实在，那是我记忆中见到的最悲凉的落日。

4、汉墓 汉墓

我来到一个叫八卦村的地方。

八卦村紧临东山。山上长着荒草，有马莲和青葱的芨芨，它们都安静不动，表情苍老，叶子与花朵一律朝向天空，也朝向岁月。我怀疑那些植物可能从墓穴深处走来，它们站在山坡上跟我对视，在寒凉的晨风里一言不发不发，宛若离愁茫茫的亡灵……

天气晴朗，阳光照在山坡，狠毒花开了，向着蓝天丽日，风情万种，石头却沉默寡言，仿佛身陷于地老天荒的孤独。山洼里还有残雪，灰暗斑驳，有若枯朽的豹皮。但这里没有豹，连狼的影子也不见，有的只是山羊和毛驴，一个放羊老汉蹲踞在破败的烽燧墩台上，呆呆地看着天，看着旷野，看着祁连山远处的云朵与雪。无风无雨，人的背影寂然不动，帖在山坡上，就成了一团黑色的土坷垃。山峦静默，四野无声，所有的生灵都遁迹于浩大的虚无之中。

沿着崎岖的小路往上攀爬，我发现山坡向阳的地方分布着许多大小不一的洞穴，层层叠叠，深深浅浅，黑魆魆的窟窿里寒气氤氲，阴森可怖。我怀疑这些就是所谓的汉墓群。汉代的坟冢，汉代的窀穸，汉代的棺椁与尸骸，如今均化为黄土尘埃，被迷离荒草覆盖，被西风白雪掩埋，留下的只是塌陷沉沦的墓穴，一个挨一个的墓穴昏暗幽寒，恍若历史遗失的眼瞳，惆怅，迷茫，空洞而悲凉……

据史料载：汉元狩年间，霍去病率领的大军，在此地与匈奴军激战数日，双方死伤惨重，后匃奴溃败，逃往漠北。霍去病搬师回朝前，发动当地土著百姓，将死去的将士全部掩理于东山之上。坟墓依托着丘峦，浑然一体，没有封土堆，也不见墓碑和神道牌楼，所有的死者无姓无名，尸骨凋零四散，如同深埋在大地深处的泥土、草芥和砾石。数千年过去，唯有猩红的狼毒花伴着那些灵魂，在山坡上孤独地摇曳。

我感到更大的寂静就来自于汉墓。青苔和地衣笼着一种阴气，从墓穴周围弥散开来，向天空飘升，浸透了遥远的岁月。飞鸟敛声，白云匿影，墓群里恍若鬼影闪闪：骑马的将士，步行的兵卒，刀剑闪着寒光，箭簇在风里鸣响，头颅落地，血花飞舞如漫天花瓣，命殒黄沙白草，残阳染红沙场……

那一场汉匈战争，万骨枯朽，新鬼旧魂永远留在了八卦营子。然而，此役过后，汉天子设立了河西四郡，江山巩固，万邦来朝，帝国的威仪，扬名五湖四海。因霍去病征伐匈奴有功，武帝封他为骠骑将军。那一年，霍去病刚刚过了弱冠年龄，青春灿烂，功业煌煌。

史书上说，霍去病离世时只有二十三岁。他死后陪葬于茂陵附近，其坟墓仿祁连山建造，高大巍峨，气势不凡。但不知道他临终时，会不会想到留在河西八卦营山坡上的那些将士，他们西望长安，此一生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成了满怀乡愁的孤魂野鬼。

5、废墟，蝴蝶在飞

城没了。城倒在时光的风雨之中。

城墙与宫殿，飞檐与斗拱，楼台与亭榭，仓廪与马厩，酒肆与客栈，还有曾经的人烟阜盛，曾经的风花雪月，曾经的琵琶羌笛，曾经的兴盛，曾经的繁华，统统消失了，湮没了，一切化为虚空，风流云散。

童子坝河流过荒野，雪浪拍岸，千古寂寞的岁里，只见一片废墟，面对冷月孤星，述说沧桑……

读当地县志，我知道这里最早是月氏王城。春秋至汉，月氏占据祁连麓的辽阔草原，长河饮马，弯弓射雕，是河西走廊真正的霸主。西汉初年，匈奴崛起于朔漠，遂赶走月氏，登上历史舞台，成了一方雄主。由于此地南控祁连，北接丝路要隘，地理位置重要，先后建过月氏城、单于王城、汉阳城、祁连城、赤乌城、永固城……名称数变，但城址始终没有变动迁移。直到明清，墙垣仍依山傍水，高大巍峨，雄峙河西。

百年以降，古城已倾圮、坍塌，不复旧日雄姿。站在废墟之上，我不止一次想象城阙的前生旧景：月氏人、匈奴人、西羌人、土蕃人、蒙古人、穿狼皮袍子的酋长、萨满巫师、占卜师、落满霜的铜镜、神秘的咒语和谶歌、黑色土陶与青稞酒，祭天的石坛及柏香青烟、幽怨的羌笛里有梅花飘落、佩环叮当的异域女子……而此刻，一切恍若梦境，如梦境中虫蚀的天空，历史的星月幻化成光影。在这阒寂的废墟上，唯有几只飞来飞去的蝴蝶，守候几丛淡蓝的野菊，忧伤落寞，成为永恒岁月中的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