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抢”

美友12698930（谢绝鲜花）

我的“双抢”

知青这一辈，从传统走向现代的一代人。不仅是从生产方式的改变，更是思想精神的转变。几十年以后，变成了回忆。

农民（人民公社的社员）、下放的知青，只要是江南产稻谷的地方，说起当年“双抢”来，因为印象深刻没齿不忘，都会絮絮叨叨的数落个一二来。

因为“双抢” 只存在那个时代中（六、七十年代），再早沒有、再晚也轮不上，在历史长河中仅是一小段岁月。

我有幸在青春的年华中参加十年的“双抢” ，记忆犹深直至老年。

“双抢”—— 割稻掼稻

现代人只知道高叹，今天能活着，要感谢两个人：

 

一个美国人威利史·凱利，他发明了空调。

 

另一个是是中国人，他叫后羿，他干掉了九个太阳。

 

如果没有这哥俩，我们都会被热死！

 

我才明白，什么晒房晒车晒幸福，那都不是本事，有本事“三伏天”出来晒太阳！

 

我才懂得，打败你的不是天真，是天真热！”。其中，含有戏虐成分不假。

 

遥想那个时候的“双抢” ，除了 “天真热” ，还要进行超强的体力劳动，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双抢”两头忙，忙收又忙种。我们小队在七月十日到八月十日是“双抢”的大忙季节。

 

八月七、八号要立秋，农时耽误不得，立秋之后种下秧苗会受季节影响而降低产量（晚稻“放芦花”） 。

 

我们道场浜大队属于半山区，“双抢”前照例要休息一天，做些准备工作， “双抢”时间长达一个月，这里既有田多、梯田分散的原因、又有人为管理的因素……，反正说不清道不明。

 

那时，农村普遍穷，人是铁、饭是钢、一顿没吃饿得慌，在沒有好吃好睡的情况下，还要进行高强度的农活。免得体力透支太多，社员不得已才忍痛化钱买少量的咸鱼、咸肉、咸菜等食品。下乡知青只有求助于父母或亲人。

“双抢”一开始，人立马就进入亢奋、紧张的状态。生产队长“汤五毛”负责作息时间，其人兢兢业业恪尽职守。

 

凌晨，三点钟，正在安眠之中，“五毛”的“催命”叫子虽破旧但特别响亮，从村南一直吹到村北，把全村的人一个个从梦中惊醒。

 

社员不满这叫子的声响，称为“半夜鸡叫（土话中鸡与“鬼”ji发音相近）”。（参看：高玉宝的《我想读书》。）

随着叫子鸣叫声的起落，人们一个个从月朦胧、“睡”朦胧中起床……洗脸吃粥，只凭神经条件的反射。

 

随后，大伙儿半睡半醒地拖着农具、头戴草帽、赤脚出门，摸黑夜、望星辰、踏村路、踢田埂、下稻田又开始了一天的劳动，比不得琼瑤写的《月朦胧鸟朦胧》的浪漫意境。

一个月的“双抢”作息时间雷打不动天天如此，夜里忙到九、十点钟，收工的社员，拖着疲惫的身躯，趁着月色，一脚高一脚低到小河或涧潭去汰浴、洗脚，然后慌不择食地吃晚饭、就寝，用一句现代话来讲就是“黑加黑”。

“双抢、双抢”抢收又抢种，头两天先忙收割。女社员在前面拿着明晃晃的镰刀在割稻，男社员围着“谷桶”竭尽全力地掼稻，这种简单的身体运动在中国已经流行了数千年之久。

不过先时是私有制，现时是集体所有制（人民公社）；先时是单季稻，现时是双季稻；先时是春种秋收，现时多出了“双抢”。（春种秋收错开了高温季。）

上百人在稻田里割稻掼稻，犹如开了一场高低声的音乐会，低声部是女人割稻的“唰唰”声，高声部是男人掼稻的“呯嘭”之响（谷桶，一般是四人一只。）。

 

此声响连续不断，此起彼伏，一高一低，一会儿行田到头，另起一行，前队作后阵，音乐声又变得高低音交错在一起，变成打击乐和交响乐。（人多力量大，近百人围在田里，要声有声、要势有势。）

稻田里没有衣冦楚楚的艺术家，只有破衣烂衫的农民，没有懂得阳春白雪的王孙公主，只知道“赤日炎炎似火烧” 的社员和知青。

早稻全是矮脚稻，当时，有一首民谣：“矮脚槄产量高，有米吃没柴烧。”。

 

最厉害的是稻杆短，人必须深弯腰、擦着泥割稻，人累倒是其次，俗语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割过稻的人都知道，一不留神就容易割破手指。

 

哪一个没有尝过镰刀的血腥味？而且稻杆短、镰刀钝出事故越多，谁都知道十指连心痛，女社员、女知青对此印象特别深刻，怎一个“痛”字了得！（自我苦笑的说：又来一个“杀鸡” 的。）

“谷桶”搬运需要一个男人掮，有一把力气才能掮起，体积庞大，背着不方便，掮谷桶有多种方法，有拿谷桶撑、有反掮、有正掮全凭力气，全凭功夫，是年轻力壮的人炫耀本领的手段。

半山区大片农田少，桑树地相隔的梯田比较多，所以要经常掮谷桶换地方，当时流行矮株密植桑，树干低矮、树枝牵绊多，掮谷桶穿行其间很是费力。

不成文的规矩是每人打完一担稻谷才能休息，一只谷桶四个人四担谷子。一担谷就是一百二、三拾斤甚至一百五、六拾斤（视干湿而定），在稻田里（早稻湿田多），两边的箩筐担子和田差不多一样高，挑起来晃晃悠悠踉踉跄跄。

此时，人已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蓝布衫已经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数次被汗浸透，只留下襟边白色的斑斑汗渍。

大道上的黄沙在骄阳的烘烤下已变成灸热，哪怕赤脚惯了，双脚急走才能避免灼痛感。（现在柏油马路在烈日的烘烤下变得柔软好有一比）

俗话说：“百步没轻担”，一溜人挑担中途又不好歇脚，满满的一担谷压在肩上腰酸背痛体力耗尽，一步一步好不容易坚持到晒谷场。

晒谷场上骄阳似火暑气逼人热浪滚滚，逼得人熟能生巧两手拉着箩筐的绳，用尽最后力气奋力一抖，把谷倒在水泥地上，一股热气冲上胸口，转身冲出晒谷场望家而逃，心恨两腿僵硬跑不快，最好一步就到家。

归家后，顾不得肮脏，往地上一躺稍歇一息，借助屋内的地皮温度生凉，把散架的筋骨恢复。然后，吃兩碗粥，再上战场。（那时没有家用电器）

早上，披星戴月为割稻而忙；日里，赤日炎炎烈日下掼稻；晚上，踢星踏斗来田里收稻草；如此来回奔忙，弄得非英即雄似神像鬼，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在五十年后，坐在电脑旁空调下仔细回忆，犹然想不通……。

“双抢”除了与天斗与地斗与阶级敌人斗（喊喊口号为主，地富分子也要“双抢”。）之外，还要与“虫”斗，这可是真“斗”，譬如说：蚊子、牛虻、饭餐虫……。

乌蚊是蚊子一种，每当早晚，天上布满云彩、没风、气压较低的时候，喜欢在田里地边出没。

男子掼稻挥舞着双手便于自卫，可怜的是割稻的女社员，包括女知青在内，避免不了和“乌蚊”打一场遭遇战。

“乌蚊” 犹如铺天盖地遮天敝日而来，而且绝不退缩，虽然个头小但仗着数量众多的优势，在田野里扰得人们不得安宁，从袖子口、帽沿下、头发根、脖子后、发动轮番进攻，咬得人痛痒难熬，人与蚊的生存斗争这一刻惨烈无比。

“乌蚊”的叮咬虽无性命之忧，却也痛痒难傲，扰得人心神不定五体不安。只有等天上的红太阳一出，“乌蚊”才慢慢散去（乌蚊喜阴怕阳）。

我们大队乃是半山区，因此飞虫特多，诸如大大小小的牛虻、多种类别的蜂类、皆是嗜血如命的高手。

马蜂虽多但水田少去，不足虑也。

大牛虻叮在牛身上的多、而叮人难得，也可不计。

唯一类似綠头苍蝇的小牛虻、小巧而琳珑，每当傍晚逢人乱叮，霎时，奇痛无比，而且不怕死，宁可丧命于你的重掌之下也决不偷生，当地人称其为“盲子”。

盖其临危不惧死的缘故，真是虻不畏死，人亦奈何其不得！

到老想起“綠头” “盲子” 来，还畏惧其霎那间的痛苦！

 

 

 

“双抢”—— 拔秧插秧

拔秧插秧相比割稻掼稻来说，劳动强度要轻一些，但是技术要求高，不同形式的体力劳动其感受也是大同小异，插秧要长时间忍受腰酸背痛（农民戏称为：“腰里作脓” 。），真应了一句俗语“打么吊好、吊么打好。” 。

后半夜，“五毛”的叫子吹得应天响，全队社员在睡眼惺忪中带好秧櫈和土箕，先到秧田里拔秧，社员们不需要眼睛看，只要摸手熟就可以。

要求是好分秧（秧苗要一根根拔，然后捆起、放开、要松得开。），双手同时拔秧，然后洗尽、合拢、扎紧即可。

等启明星眨眼、东方发白之时，男人和年轻的姑娘起身要到田里插秧去了，土箕里秧苗头尾相交根须向外，每人装了满满的一担秧苗，拿起秧界绳、大杆棒挑起担子就步向水田。

小队里有专门管牛耕田的人，其人把收割好的田，用牛来耕深、犁耥、灌水、䎭平，做好插秧前的准备。

插秧种田先把秧苗按照大概比例分配，秧界绳按大杆棒拦好、五棵（也有种六棵）一行、分布均匀，有人喜欢来去行播，有人习惯从左到右插，要求挺立便好，横是横、竖是竖、空格间隙整齐划一。

我在刚学插秧的时候，老被别人甩在前头，关在“箱子里”（插得慢，后面有人补种。）。其实农活也就是习惯成自然，熟练之后靠条件反射。

不久后，我也练得躬腰缩脊手脚齐动，插好一行及时退步，一手分秧一手播种，上下翻飞龙腾凤舞。

年轻人种田喜欢你追我赶，到关键时刻谁也不肯相让，必须拚个你死我活，只见一个个手臂下沉手指飞动，在水面好象缝纫机的机头穿梭似的运动。

到了換秧时，拿秧、打开、往膝盖上一踫（把秧苗整成斜面，便于分秧）、插秧，说时迟那时快，一整套动作全凭熟练而成。

村里的种田好手，个个都取了名号：什么插秧机、洋机（缝纫机）师傅、机枪手、快慢机等等。这名号也形象地体现出高手的特点，也增加了插秧的乐趣！

五十年后我和插秧机的合影，2019年9月24日。

其中，插秧为不少青年男女，上演了一幕幕男女之间的故事，这也不足为奇，其他的活计都是男归男、女归女，难得在一块，有青梅竹马有情窦初开，还有不知趣的……。

俗话说：“男做女工，做煞无功。”，只有种田插秧是个例外，问题是女做男工，而且照旧是同工不同酬，这点为女社员、女知青抱不平。（至少我们小队是这样）

最令人难忘的是插秧中小伙子赶大姑娘，一个爱追一个不让，插秧主要是以技术见长，男子五大三粗的体力优势难以显现，女人心灵手巧的持久性反而占了上风。

小伙子插秧使出浑身本事，大姑娘全神贯注不落分毫，只见水面上一朵朵水花连贯沾起，田里一片片翠绿的秧苗转霎间挺立而起，似那草原上“姑娘追” 反其意而用之。

插秧时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而且对生产有利，能鼓舞别人的干劲，旁人见怪不怪，小队干部也不会焚琴煮鹤大煞风景地出来干涉，因为加快了“双枪”的进度，可谓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两全其美。

只有知青最是可怜，青春如梦岁月如花，流水似年稍纵即逝，刹那芳华伤口片片，顾影自怜难以扎根，好比四金刚腾云悬空八只脚……。

我们插队时田里是有“饭餐虫”的存在，“饭餐虫”是一种水稻田里的蠕虫，白色透明像蛆虫，背后有一根剌，不小心被它刺了，痛痒难熬。稻田里除了烂泥只有稻蔀头好擦痒，刚下放的时候，还有这种虫的存在。

 

我也曾被它叮咬过，痛得连连顿脚。后来，开始大面积用农药化肥，此虫慢慢地少了起来，以至消失。

在江南似乎是蚂蟥伴水稻而生，本地幸好沒有，刚下放两年，当地人还在沾沾自喜，我们知青也觉得庆幸，以为少了一大天敌。

自从有一年，小队缺少秧苗，到隔壁大队，两地相距五里地，买一些秧苗回来，带回蚂蟥。初时还少见，等到第二年开始大面积暴发，块块田里有蚂蟥。

男人皮肤粗糙性格刚强处变不惊，女人突然遭殃可就大惊小怪了。

蚂蟥叮人亳无知觉，极其温柔但不可爱，不痛不痒浑然不知，而且天性会得寻找老伤口、老伤疤吸血也快，上过当的人就会时时刻刻留心蚂蟥的攀爬功能了。

刚刚下放的女知青，不晓得蚂蟥的厉害，人大胆小，第一次见了吸附在自己雪白小腿上的蚂蟥，大惊之余且又无奈，又不知道驱赶的方法，只有以惊哭声向其他人求救……。

后来，蚂蟥日益增多，逼得没办法，人人腿上绑一只放了盐的小瓶，捉一条消灭一条。

在我的脑海中，还有到“箱子田” 去插秧也十分可怕，何谓“箱子田” ？四周是高地、田陷其中，好象田在“箱子里”。“双抢” 正是三伏天，陷在“箱子田” 中插秧好生了得。

 

上面烈日高照，下面田里的水都是热的，不如说烫的倒合适，四周的地犹如铜墙铁壁一样，见不到一丝风，插秧人闷在其中，其热可尝、其闷可想、其苦可知！一会儿就大汗淋漓吴牛喘月！（极易中暑）

提起知青往事，我是沧海一粟，时间长久其怨自消，不过亲人们的牵挂、爹娘的照顾，令我时时叹息！

 

 

 

“双抢”—— 后记

 

 

 

下乡知青在“双抢”里的吃的问题是如何解决呢？一般有三，在农民家搭伙、请家中弟妹来帮忙（正好是暑假，我妹妹、妈妈帮忙。）、自己烧。好在年纪轻吃得起苦，买一冬瓜，切几片咸肉，烧两碗冬瓜汤是最理想的。

 

知青有一个割舍不掉的习惯就是对“什锦菜”情有独钟，从“供销社下伸店”买来，吃粥或现吃或泡汤，简洁又方便，这也是无奈之举，其效用好似当前的“榨菜”。

 

我为了提神特地上城里买了“速溶咖啡”，当时八分钱一包（当时在江西插队的上海知青每一天的工值仅是九分钱），已经步入高消费的行列，平时绝对舍不得喝，只有人困马乏时，从小罐头里取一包出来过过瘾。

什锦菜

 

 “双抢”时大人忙得叫苦不迭，老人帮助洗菜做饭，大一点小孩割草喂羊，只有五六岁以下的小孩得空在村边自由玩耍。

 

人爱群居，自小开始，小孩三五成群在村边嬉戏游荡，摘一片莲叶当遮阳伞，捉一只桑牛（天牛的一种）当玩物，充满了农家闲适的生活（只有幼儿才能享受）。

那时没有空调连电扇也没有，只能靠自然取凉，村边的机埠天天出水忙着给田里灌溉，机埠在一个小山坡上。

旁边是一棵大树，恰好用于遮阴，小孩聪明也喜爱清凉，把它作为一个天然的游乐场，太阳―火热、水―清凉，莫非小孩也懂相生相克的道理，挑选了那块极乐之地。

水流不断从铁管中冲出，小孩轮流泡在出水口，多日来也相安无事。

本地有一句老话：“小人快活有灾难” ，来形容小孩不可开心过度。

果然，那天中午有人急匆匆来报信，出大事了！机埠上出大事了！大家一窝蜂往机埠而去。

原来这天突然停电，断电的抽水机出水口形成回水的现象，把海清的女儿吸入铁管口不能直腰，渠道里的水使小孩无法呼吸，其他孩子见了变乱一哄而散，事故发生了。

海清的女儿圆圆小脸蛋亮晶晶大眼睛，白晰的皮肤，是个可爱的小女孩，我如今清楚的记得她的音容笑貌。

这一天傍晚，下起雷阵雨，雷雨声夹杂着哭声，我的心情是极度地消沉和低落，不料队长偏偏给我一个“艰巨”的任务，给小女孩作最后的归宿。

我没精打彩地到公家的仓库里取出几块旧木板，满脑子都是小女孩的印象，仓库就在海清家不远，一边雷雨声一边撕心裂肺的爹娘喚女声，强打精神迷迷糊糊地打了一具小棺木，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是木匠）。

那一夜，我潸然泪下彻夜无眠。

笔者和出事女孩的母亲海清嫂合影，2019年9月24日。

那个时代的我

随着城区的扩大，道场浜已成为了城郊的风景区，家家都建起乡村小别墅，户户有空调。

 

下乡知青有时会到“笫二故乡”去，回忆难忘的“芳华”时代、听本地老农（与我们同一辈）讲改革开放后的农村的巨大变化。

现在各村各户想种什么就种什么，年轻人也不会有割稻掼稻的艰辛，有拔秧种田（插秧）的困难，种的也是单季稻，而且散播种用除草剂，也用上了收割机。

 

农民再也享受不到“双抢”的“天真热” 的乐趣了！也不用“双抢”了，人老了话也多了，话起“双抢”不禁思绪万千、魂牵梦绕、感概无限！

十年一觉知青梦，不思量、自难忘。俗话说：一日之际在于晨，一年之际在于春。我说：一生之际在于青春芳华……。

道场浜大队部分知青。

笔者与生产队长汤五毛的女儿合影

知青聚会

2018年8月7日，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