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东印象（一）天葬台前的冥想

yangyang

第一天到阿布家，阿布指着窗外告诉我，对面山下那座漂亮的房子是这里最大的寺庙，寺庙旁边有个天葬台。传说中的天葬台？没看到啊。想象中的天葬台是神圣威严的，或有特定的砖瓦或者岩石，或有神秘的颜色，或有不轻易可见的建筑。一开始我睁大眼睛使劲扫描也没见着，在他的一再指引下，透过窗户的网格，我终于了解了它的位置，在这座几近光秃秃的山下的三分之一处，没有任何砖瓦的痕迹，也没有任何神秘的颜色，更不存在庄严高大的建筑。在一块巴掌大的土地上，几根白色的绳子胡乱地搭着，围成了一个不成形的若隐若现的圈，甚至没有任何骸骨的痕迹。哦，天葬台，极简到似乎不存在。

随后，在阿布家可以极目远眺的楼顶上，我更清晰地看到了这个天葬台，在这个宁静的小县城一角，在山中一隅，它那么毫不起眼地存在着。它离我那么近，直线距离就在一百米左右；它又离我那么远，远到似乎无法抵达。许是我孤陋寡闻，听完阿布对天葬过程的介绍，我惊讶得不敢相信这就传说中的天葬就是一场血淋淋的肢体分解，当肉身化为神鹰或神鱼体内的一部分时，逝者也就回归了自然。阿布说他父亲自第一次参与天葬活动时人生观世界观就发生了改变。也许我们会认为过于残忍，但转念一想，从哪里来又回归到哪里，这样的轮回不是很正常也符合最佳的自然规律吗？肉身成为大自然最尊贵的馈赠，灵魂不灭，这是大彻大悟的信仰啊！本来也是，无论是哪种回归方式，我们来世间走一遭，或平平淡淡或轰轰烈烈，到头来都会回归零，只是我们大多不敢面对失去。

前面几天都在阿布家楼下的宾馆住宿，每天清晨起来把窗帘一拉，沁凉的空气迎面扑来，绿色的桃李树、红白相间的寺庙、五彩的经幡，还有那个不起眼的用几根白绳围着的极简天葬台连同光秃秃的山体都那么清新地在蓝天下铺展开来。阳光一步步地挪动着，从山顶到下面的树林，有生命的、无生命的都尽情地沐浴着天赐之光，清新而圣洁，宁静而美好。在这一个人的房间里，面对那个神秘的天葬台，我情不自禁地胡思乱想，这胡思乱想是很认真的，清晰的，也是少有的。想着过往，想着未来，想着苦痛，也想着快乐。

（为尊重当地的文化，没有拉近镜头拍天葬台的特写）

都说人生的经历是宝贵的财富，但我想，这也要视情况而定。有些经历，我们想开了，这样的财富会化为营养，滋润着我们继续成长；有些经历，若想不开，可能化为毒素，藏于体内，成为定时炸弹。童年的艰难，曾让我自卑而无助；父母婚姻的不幸，也让我几十年来饱受痛苦而只想逃避；和抑郁症斗争的日子里，崩溃到无法自拔；突发病痛的折磨，更是让我对人生产生了更加严重的怀疑，以致于我多次关注中国安乐死的现状……你向往的快乐童年不存在，你需要理解的不承认，你在乎的人不在乎你，你追求的事遥遥无期。亲情、友情、爱情、事业……一切的一切都那么虚无，我一度认为这所有的经历本应化为体内的毒素，慢慢吞噬掉我的肉体或神经，使我成为一个得过且过的庸人。当高原的阳光开始刺痛眼睛，我回了回神，想着今天又要继续观赏阿布家盛大的藏族婚礼，期待和快乐又逐渐溢满心田。

刚回到内地，我连忙简单收拾一下行装，马不停蹄地赶赴老家看望已住院一天的老父亲，第二天，因孩子爸年假已休完，我又得赶回家中照顾孩子并做好将父亲转来长沙治疗的准备。在回长的路上，我一边开着车，一边听着音乐，泪水突然像决堤的江，一个劲地往外涌。在一个只属于自己的车空间，这样的状况近几年来出现了无数次，不过这一次流下的泪水有了更多超脱和释然的成分。人生的矛盾体总是充盈脑海，虚无总是点缀着乐观。我又想起了几天前每天都会看到的那个天葬台，想起那几根白绳，那被绳子包围的空空荡荡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小块土地。是的，一切都会回归于零，人生没有最痛，只有更痛。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没有真正的分担，所有的痛只能靠自己消化，消化成功了你又是一个胜利者。想想也是，若不是童年时所受的磨难，我又怎么可能勇往直前地面对后来独自在外的挑战？若不是父母婚姻不幸的影响，我怎会那么看中婚姻的质量？若不是曾经遭遇过病痛的折磨，我又怎么对“生命”二字更珍惜？若不是曾经在精神科陪护一个朋友，并与世隔绝地深度接触那些重度抑郁症患者和精神病人，我又何曾深度领悟自由的极度宝贵和快乐？若不是靠自己微薄的力量逐渐改变命运的轨迹，我又何尝在众人面前大多以微笑或云淡风轻的形象？亲情并不虚无，在那个睡着比醒着还要痛苦的病床上，我迷迷糊糊感觉到母亲将她的银镯子戴在我手上，我知道母亲认为戴上这个可以辟邪，让极度虚弱的我不再受噩梦的缠绕。当看到一直不肯住院治疗的父亲这次终于熬不住时，当他终于可以清醒地看了我一眼并说出“你这么瘦了要多补充营养”时，我顿时原谅了他曾对我无数次的无理取闹和伤害，原来他一直是个病人，我认为的伤害何尝又不是我也在伤害他？孩子的叛逆，也一度让我捶胸顿足，但我们又何尝做到自己的脚步跟上了孩子成长的步伐？人到中年，经历的越来越多，背负的也越来越多，不求刻意，但愿尽力。

“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虽还难以完全做到，但一直心向往之。天葬台前，虚无也好，想开也好，来过，经历过，就当留下点“痕迹”吧。

2019年8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