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盏夜灯的味道（原文）

宁可

前些日子，拜读了卢俞州先生新作《蹚过门前那条河》，书中引用史铁生说过的一段话：“味道是最说不清楚的，味道不能写只能闻，要你身临其境去闻才能明了。味道甚至是难于记忆的，只有你又闻到它，你才能记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蕴。”我深有感触。

20多年来，我历经几次搬家，不管搬到哪里，我都会在适当的位置装上一盏夜灯。那盏夜灯，总是牵动着我。

　　 我在交警支队事故科工作的那些年，死亡交通事故特别多，事故复议案件也多，事故科也就特别地忙。当时，甫佳先生既是科长又是法医，他一贯耿直、较真。我虽然是副科长，但入道不久，不明事理，得俯下身跟师傅一点一滴地学。记得那是1998年初夏，在巴马县老水厂附近，一辆货车与一辆自行车相撞，造成骑车人陈某某死亡，县交警大队已对事故进行了认定，分清了责任，但死者家属不服，要求上级重新认定。

我们接手这个案件的时候，死者已经埋葬了一个多月，时值仲夏，尸首高度腐烂。受理与否，当时有两种不同声音，我们科乃至支队层面讨论多次，议而不决。其实，从法律角度讲，可以不受理，家属诉求核心不在责任认定本身，而是想要还原事故，知道前因后果，换言之，就是想弄清楚人是怎么死的。从情义上说，死者家属的诉求也不过分，他们要对死者负责。尽管有争议，甫佳科长还是决定受理了该案。随后，挖坟开棺，重新尸检，取下颅骨，进行法医鉴定。这一切，对于二十几岁师范出身的我来说，是个严峻的考验！从小在农村被流传的“鬼”吓大的那一代人，有谁不怕鬼，又有谁想见鬼呢？怕归怕，工作还是得做的。我陪着甫佳先生四进巴马深入调查，两上南宁求援专家，护着颅骨到公安厅邀请公安大学前来讲学的资深教授帮忙，从医学和力学角度进行分析。

经过近4个月的努力，案件基本能够还原。那一天，我清楚地记得，在巴马赐福湖边，秋风轻轻地吹，暖暖的阳光洒满了大地，人们徜徉在一片秋的海洋里。当甫佳先生从警车后排抱起装有颅骨的“娃哈哈”纯净水纸箱小心翼翼地递给死者家属的时候，在场的人无不动容得流泪，瞬间仿佛鸟虫止鸣，草木垂腰，万籁俱静，只有细碎的抽泣声此起彼伏，异常凄厉，万分揪心。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生命尸与首的聚合，更是人民警察那份沉甸甸的责任与良心，是人民群众对公安机关那份情真意切的信赖与感动！

人之得失，自有论道。在事故科的那几年，我经历了很多人和事，特别是遇上甫佳先生这样的师傅，在他身边度过了我辽阔生命中非常重要的阶段。多少个日日夜夜，我们一同挥汗在惨烈的事故现场，一起奔波在艰辛的追捕路上……这一切让我更加读懂了人民警察那份执着与担当、正义与坚守、奋斗与奉献的情怀！ 

然而，我忙于公差，自然就亏欠了家人。

交警支队大院坐落在大山脚下，绿树成荫，鸟语花香，很是幽静，适人宜居。可是，我不在家的日子，特别是夜深人静屋外蟋蟀虫鸟叫得越欢的时刻，家里就越是清冷、寂寥！那一盏夜灯，就这样一直亮着，给妻儿壮胆。那些夜晚，我无时不在牵挂那盏灯，它的万道光芒似乎浸润着我所有的味道，在默默地温暖着我的家。

几年前，我调离交警支队，家也从支队大院搬了出来。而如今交通便利，我出差大多都是一天往返，加上妻子不再年轻，情感上的独立大于对丈夫的依赖，家里那盏夜灯也就很少开了。偶尔在回老家过节或者外出旅行家里没人的时候，那盏夜灯才昼夜不停地亮着，那是让小偷不敢轻易光顾。它温柔的光线洒满力所能及的地方，像母亲一样慈祥，那一丝丝柔光好像有着父母的气息，为我静静地守候这个温馨的家。

　　 不知是缘分还是天意，去年8月，儿子成了我的战友，成了我的兄弟。对此，曾作小文《幸运，一直在路上》而记之。

小兄弟先是在市公安局机关工作，与我同步上下班，那段时光，虽然还抱不上孙子，却让我心里乐开了花！这样的光景持续了两个多月，小兄弟就被下派到了城区的一个派出所。

小兄弟到新岗位后，生活变得无序，起居更是无常，让我十分担忧！

有一天，我下班得较晚，回到家，从他房间虚掩的门缝看到他还在蒙头大睡，再看看没有烟火的厨房，心中有些不悦。我煮好了饭，催了五六次，他才离开床铺，耷拉着脑袋很勉强地来到饭桌边，神情恍惚地吃上几口，又到床上睡去了。这顿饭，让我吃得有些窝火，自有“子不教，父之过”的负罪感！后来的日子，小兄弟也是昼伏夜出，或者夜伏昼出，他的班没有什么规律。就这样，一家三口很少能坐在一起，我和他的距离似乎越拉越长。

父亲节那天，小兄弟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了这样的内容：“接过枪，站好岗。”并配了抖音，视频是由我从警不同阶段的照片慢慢演变到他从警后的照片，背景音乐是筷子兄弟的《父亲》：“总是向你索取却不曾说谢谢你，直到长大以后才懂得你不容易……”。这份礼物让我深感意外。

我重复地看着这个抖音，感叹青春不再。然后，我索性对他的朋友圈浏览通遍。看着看着还真发现了一些“秘密”：

“顺立兄弟的黑夜以一碗羊肉粉结束。”这是某日7时许发的，配有小兄弟在办案区即将收工的图片。

“把夜宵拖成了早餐。”这是某日早上8时发的。

“补吃21号的晚餐。”这是某日凌晨1时许发的。

“那我们就当两天的兄弟吧，白天与黑夜。”这是某日凌晨1时许发，配有图片，小兄弟和另一民警合影，背景是办案区。

“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收工。”这是某日凌晨2时许发的。

“一夫当‘关’。”这是某日凌晨2时许发的，配有图片，小兄弟与一违法嫌疑人合影，背景是市拘留所。

“为了母亲的微笑，为了大地的丰收，峥嵘岁月，何惧风流。”这是某日凌晨2时许发的，配有市拘留所大门图片。

“海尔兄弟没有白与黑，只有困与不困。”这是某日凌晨3时许发的。

“从夜场到日场，再到午间黄金档。”这是某日下午17时许发的。次日，我在《河池警事》公众号得知他们派出所查处了一起聚众赌博案，当场抓获13名嫌疑人。

看完小兄弟的朋友圈，我心中先是一阵酸楚，然后突然觉得亮堂，对他的印象也随之改变。从此，家里的那盏夜灯又开始亮起。

　　 “今晚你回家吃饭吗？”这是有段时间我与小兄弟电话里说得最多的一句话，而往往得到最多的是“在办案”、“在值班”、“在去拘留所的路上”的回复。每每此刻，深感内疚，无意中，我又打扰了他的工作。

前不久，我和妻子外出休假回来，约好和他吃顿饭，但是，19:18小兄弟却在自家微信群发了信息：“昨天一直忙到现在，我在所里睡一觉先，没用打电话了，困多，晚上我再出去吃东西。”他这一觉就睡到了天明。往后，我们之间的电话也变少了，更多的是通过微信沟通，如果没有回应，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这样的日子过惯了，也成了自然，我们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以前的两人世界。不过，父亲节那天过后，我不再发觉他讨厌，也不再唠叨他窝囊，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只要看到小兄弟在家里呼呼大睡，我心里就特别地踏实。渐渐地，妻子也变成了“勤务员”，为他洗衣叠被，帮他整理房间，而且做得毫无怨言！

“如果把我比作一部电车的话，现在我就像六组电瓶被偷了两组一样，怎么充电都觉得能量不够，怎么都跑不快。”当看到某日凌晨01:55小兄弟发的这条微信时，我心里凉飕飕的，小兄弟也是常人，需要过着平常人的生活！

“回到家真好，还有妈妈牌鸡蛋丸子面。”那天晚上22时许小兄弟回家吃上他母亲做的面时发的微信。其实，这一碗面是一个孩子对父母深深的牵挂。

　　一个难得的周末，大家都休息，晚饭后我们坐在一起喝茶聊天。妻子捧着沈从文的《遇见许多人，都不及你好》，小兄弟拿着ipad玩游戏，我一边拿着《读者》看着《写给幸福》，一边沏一壶下关老沱茶。各取所需，散漫“聊斋”。

我对小兄弟说，你的年纪非常适合谈恋爱了。他说，现在那么忙，没机会结识女孩，更没时间约会，谁愿意嫁给他？除非组织安排啰！我笑而不谈。继而，他告诉我，处理夫妻家暴这类警情最麻烦，安抚双方特费工夫，如果让他们冷静下来就好办些，就怕他们坐不到一块。“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一个没结过婚没当过家的毛头小子怎能处理得了夫妻之间的事？他说，他自有办法。是呀，只要我们肯倾听，明是非，有足够的耐心，给群众足够的尊重，矛盾总是可以化解的。

小兄弟的派出所有近30个民警和40多名辅警，管着半个城区的治安，事情真的少不了。他说，他们目前最期盼解决的是车辆问题，所里只有2辆警车，而且残旧，车况不好，有时还在出警的路上出故障，非常无奈。

小兄弟到派出所之后，就一直在值班组和外勤组之间轮换，没听说在社区民警这个岗位待过，他说，因为人员紧缺，社区民警也参与值班巡逻、接处警和执法办案了。当然，打击犯罪是公安机关的主业，而如何更加规范管理和精细化服务也是当前不容忽视的课题。今年以来，全国部署开展创建“枫桥式公安派出所”活动，要做到“矛盾不上交”、“平安不出事”，其实，基层派出所的社区民警尤为关键，马虎不得。

“每天都在这高山流水小桥人家的办公室里，人生何处不潇洒。”这是我兄弟近日发的微信，配图是办公室，图片最显眼处是一幅有高山、小桥、流水、人家的窗帘。看着这条微信，仿佛一阵阵春风掠过我的心田，暖烘烘的，惬意极了！

我知道，我的兄弟正以行动在白天和黑夜里摸爬与滚打，用无悔的青春敲出自己的节奏。

如今，家里那盏夜灯一直为他打开，不管是三更半夜，还是东方吐白，只要那盏灯关了，我就心安、踏实。因为，我的兄弟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