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深处的朋友

指手摩天

　　在我骑行祖国各地的途中，结交了许多天南地北的朋友。有的还经常与我保持着联系；有的虽然不常联系，但是，彼此相隔万里却依旧心心相印，挂念于心。对我来说，这是一种永恒的心灵慰籍；也可以说，朋友，是我骑行中最大的收获和快乐，让我永远无法忘怀。

从大兴安岭的塔河县到北极村沿着331国道的距离是310公里。途中是没有乡镇的，也没有村庄。好在还有两个林场，不至于露宿野外，夜里便宜了黑瞎子。

今天，我从塔河县出发，骑行了87公里之后，下午抵达了一个叫做二十二站的林场，住进了一家名为鸿兴的百货客栈。住宿费30元，房间内摆着两张单人床。自行车正好可以放在两床之间。隔壁就是老板娘一家的卧室。卫生间是公用的。

下午六点，我在客栈的超市里，用微信扫码给老板娘付了6元钱，买了一瓶半斤装的富裕珍珠牌白酒，准备去马路对面的饭店吃晚饭。

老板娘对我说，去吧，那家饭店的老板人可好了，前天有三个住在我这的，也是骑行的，去他家吃饭，其中一个也是北京的，喝多了，一定要按价付款，结果第二天早上老板追到我家把多付的钱退给了那个北京的骑友。不过，你一定要小心啊，那家饭店的老板可能喝了啊。

我牢记着老板娘的话，揣着福裕珍珠走出了客栈，跨过客栈门口的331国道，走过一个用红砖铺就的小广场，一脚就迈进了这家位于小广场边上，枯草覆顶，圆木遮壁，只写着饭店两字而没有名字的饭店。

一进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大屋，正对面是一张平坦坦的三面靠墙的大土炕，占据了整个房间大约三分之二的空间。床头的空地上松松快快地摆着两张八仙桌。每张桌子的周围都放着四个长条凳。大屋的右边是一个套间，我往里探头一看，只见里面有四张八仙桌，七八个人正围着一张桌子在吃饭。有男有女还有小孩儿。其中那个穿制服的中年男子是刚刚和我在鸿兴客栈的超市里聊过天的护林员工。我朝他笑着点点头，打了声招呼。他抬头看到我也很高兴，说道，来吃饭啊？我说，是啊。和他同桌吃饭的一位女子向他问道：谁啊？谁啊？他说，一位北京的朋友，骑车到了咱们这。他的话音一落，一桌人都停下了筷子，齐刷刷的扭头朝我看来，弄得我实在是有点不好意思，赶紧退了出来。

我在正屋的一张刷着黄漆的八仙桌旁的一条刷着清漆的长凳上面向房门坐了下来。从凳子边上摞着的两个坐垫上扯过一个坐垫垫在了屁股底下，又从衣兜里掏出那瓶福裕珍珠郑重其事地放在桌上。我两只胳膊肘弯曲着，双手扶着桌沿，对着一位屋里屋外、进进出出、急急火火的貌似老板娘的中年妇女说道，老板娘，有菜单吗？点菜。老板娘问：你一个人吗？我说：对啊。老板娘指着左侧的套房对我说，菜单在里面。

听罢，我立刻起身，跟着老板娘就走进了左侧套间。

原来这里是一个配菜间。一个一人高的碗柜的门上贴着一张黄纸，上面密密麻麻地用签字笔写着两绺儿大约二十几个菜名。我问老板娘，今天有一大桌客人吃饭，忙的过来吗？还能顾得上我吗？老板娘说，还行吧，你想吃点啥？我说，哪个菜快啊？她说，最快的就是酸菜白肉，大屋地上的那个大锅里就是。我问，多少钱一份啊？她一边在桌子上忙着配菜，一边说，38块一份。我说，会不会量很大啊？她说，那就给你来个小份的，28块。我说，我还想再点一个菜，喝点小酒。老板娘听了好像有点为难，想了想，就哈腰冲着墙壁上的一个低矮的窗洞里喊道，他一个人，想要俩小菜喝点酒，你看你能不能给他整俩啊？见她这么一喊我才发现墙壁上还有个窗洞。我走过去探头朝里一看，里面正好也有一个男人在探头往外张望。他看到我后，说道，行了，你就付28元就行了，别的你就别管了，你到这边来吃吧。听他说完，我立刻就笑了，对他说道，你就是老板吧？你太厉害了啊，你酒量太大了。他一惊，随后笑着说，你听谁说的啊？我立刻得意地说道，我当然知道了，前天你把一位北京的骑友给喝趴下了对吧？他听罢，哈哈大笑起来。隔着窗洞都能清楚地听到他的笑声在厨房里回荡着，铿锵有力，余音袅袅。

明知道他的厉害，但我还是过去了。

出大屋门往右走五米左右，有一个敞开的柴门，我撩开蚊帘就走进了隔壁那个房间。嚯，原来这里还别有洞天。

刚进门是个小隔间，左侧是一个非常舒适的很小的包厢座，应该是老板和老板娘吃饭的地方了。里屋是厨房。他笑着从里屋厨房走了出来。我抬眼仔细一看，这是一个头发一边倒、穿着一件无领绿色短袖衬衫、长着一张标准的国字脸的中年男子，看上去温厚老实，很有福相。他微笑着指着包厢座对我说，坐，坐。我把富裕珍珠酒放在桌上顺便坐了下来。他看了一眼我带来的酒对我说，我这烧酒啤酒都有啊。我说，你那烧酒度数高，我这富裕珍珠才38°。他说，嗯，烧酒50°。他一边说，一边转身给我拿了酒杯、筷子和小碗。

说话间，老板娘端了一大碗酸菜白肉进来放在了我面前的桌上。很快，他也端来了一盘猪头肉和鱿鱼干，还有一铝盆的茄子拌花生米。随后他又返回了厨房。再出来时，他右手拿着一个上面写着为人民服务的白瓷缸子，里面装满了烧酒。左手拿着一个空杯子。我笑着对他说，今天我可不能喝多了啊。听说那天那个北京骑友是骑完了北极村往回返时路过这里的，第二天就坐火车回北京了。我可是还没到北极村，况且还要骑回北京啊。他腼腆地笑了，抬了抬拿着小酒杯的左手对我说，不会，不会，我只喝三四个。他所说的三四个就是三四杯，而通常这种小杯，四杯就是一瓶。而一瓷缸子能倒满两杯。看来他的酒量确实不小。

我俩各自给自己斟满酒。他举起酒杯，对我说道，来，老弟，干。我俩碰杯，然后各自抿了一口。他用筷子指着桌子上的三盘菜对我说，除了鱿鱼干是买的，其它的都是我做的。吃，这猪头肉都归你啊，我只吃鱿鱼干就行了。

于是，我俩动手夹菜。

他问我，你是哪年的？我说，63年的。他惊讶地说道，原来你是哥啊，我是68年的。哥，你看上去最多也就48岁。我连忙说，哪啊，哪啊，已经奔60了。他说，他平时自己一个人不喝酒，只是和村子里的三四个朋友一起时，或者是遇到像我这样的客人时才喝酒。我立刻接话说，哦，那我和你不一样，我是几乎天天都喝，只是每次只喝二两，或者再加一瓶啤酒。他一听，立刻一拍桌子，指着桌子上的四听啤酒说道，啤酒有啊，这些都是你的。我赶紧摆手，说，不行不行，我可喝不了这么多。他又举起杯来和我碰杯，喝了一口后，他说，哥，实话跟你说，我特别喜欢听你们北京人说话，也特别喜欢和你们北京人喝酒，你们北京人素质高，有文化，讲道理。刚才，我一听你说的北京话，还有那商量的口气，就知道你有素质，就想和你喝酒。我赶紧举着筷子说，你可别给我戴高帽啊，我说了点俩菜，那个呢？他立刻摇着头说，不不，说好了，就28块，其它的你别管。

他说，他姓燕，是三岁的时候随着父母从辽宁来到大兴安岭支边的。没想到，这一支就扎下了根。现在父母都老了，退休了，住在塔河县城里。我说，是晏仲的晏吗？他说，是燕子的燕。他问我，哥，你这是退休了吗？我说，没有，还不到年龄，是自己不干了，想出来走走，到处看看。他说，他是林场的职工，这个饭店是林场的，是他和他老婆一起承包的。他说，他有一个女儿，在长春上学。毕业后就留在长春工作了。过年时回来。有一年女儿从长春打来电话说，爸妈，你们别老在老家忙生意，也出来看看，见识见识吧。于是，两年前的春节，女儿没回来，他们夫妻俩就坐火车去了长春和女儿一起过了春节。除此之外，他还去过一次大连，这是他唯一的两次离开家出远门。他说，哥，我们这水好，空气好，夏天又凉快，将来有空你就过来啊。

我被他的真情感动着。说话间，已经喝掉了二两多福裕珍珠，酸菜白肉也吃掉了多半碗。他也喝了三杯多。他给我倒了一两他的烧酒，他说，哥，你尝尝我们这儿的烧酒，不上头的。他拿起我面前的那碗吃得差不多的酸菜白肉，撩开门帘就出去了。我眼看着他把那碗已经凉了的剩菜倒进了一个泔水桶里，朝着大屋走去。

我透过门帘向外看到，门外的小广场上，昏暗的灯光下，十几个当地妇女在震耳欲聋的迪曲声中排着队在迈着舞步，绕着圈子。

很快，他又端着一大碗热乎乎的酸菜白肉回来了，放在了我的面前，说，哥，吃。

转眼间，他的半杯烧酒就喝完了。他又从厨房里端出了一缸子烧酒。我连忙说，你不是说只喝三四个吗？再喝可就是五六个了啊。他说，刚才给你倒了半个啊，没事的哥，我喝五六个没问题的。你也再来点。我说，白酒我还是算了，我喝点啤的吧。他听罢，立刻从桌子上扯过那四听啤酒说，喝，哥，啤酒有的是。我一看，是崂山啤酒，就问，这里不是喝五大连池的原浆吗？他说，哥，没有，这崂山的也不错。我说好吧。他立刻打开了一罐就给我倒上了。他也满上了一杯烧酒。

酒喝到这份儿上了，我的话也开始多了起来。先谈人生，后讲理想，谈完了人生应该这么过，又谈人生该那么过。随后就谈到了门外音响里放出来的那首改成了迪曲节奏的《鄂伦春小曲》。

好听啊，好听，实在是太好听了。

不记得是在幼儿园还是在小学的时候，我们是在老师风琴的伴奏下学会了这首歌的。我们是唱着这首歌知道了鄂伦春族，知道了祖国是一个由56个民族组成的大家族，知道了在想都不敢想的遥远的大兴安岭里生活着一群勇敢的鄂伦春族人的。他们打猎，他们吃肉，他们过着幸福快乐、神仙般的日子。50年后的今天，我终于来到了这个幸福的山林，而且是骑车来的，亲眼看到了祖国的辽阔，人民的伟大，看到了这里百姓的纯朴。可以这么说，这次出行，在黑龙江的每一天我都是处在激动和兴奋之中的。不是吗？此时此刻，我呼吸着大兴安岭的新鲜空气，品尝着美酒佳肴，享受着一种世外桃源般的快乐。陶渊明说，“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我被眼前的这位一口一句哥、哥的大兴安岭兄弟的豪爽与淳朴感染着。陷进了一个幸福的漩涡而不能自拔。

看得出来，他也非常高兴。他夸赞我说，哥，你是个文化人。我喜欢跟文化人聊天。

我去大屋找他媳妇老板娘结账，坚持按大份38元刷了微信后，又返回了小屋。老板娘追着我进来了，告诉老公我刷了38元。他立刻嗔怒，坚持让媳妇掏出了10块钱退给了我，说，哥，说好了的，不能变。

又喝了一会儿，我起身撩帘要走。他迅疾起立，一步迈到门前，挡住了我的去路。轻轻地攥住我的手腕用商量的口吻说道，哥，再喝会儿吧。我不好推却，重又坐了下来。但也实在是喝不动了。心里惦记着回旅店发微信，写游记，更大的惦记是北极村，因此心里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喝多了。但是，已经有点身不由己，眼看着他又为我打开了一听啤酒倒入我的酒杯里时不但没有拒绝，而且还立刻又端起了酒杯，和他勾肩搭背地碰完杯后，一口就闷了下去。

爽，实在是太爽了！

过了一会儿，我终于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诚恳微笑地卷着舌头对他说，为了明天还要赶路，也为了你别喝成大醉，就这样了啊，兄弟，今天认识了你这位朋友真的是非常开心。

说完，我走出了小酒屋。

我相信，从此这个小酒屋将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记忆当中。

屋外，十几个身材苗条的中年妇女还在排着队，跳着舞，绕着圈。我借着酒劲冲着她们喊道，你们怎么总是一个动作啊？她们笑着对我说，怎么是一个动作呢？我瞧了瞧她们的舞姿，改口说道，啊，对，对，是两个，先双臂抬高，手掌张开朝天，然后再两臂放下，两手叉腰挺胸，同时两脚随着舞曲向前迈着小碎步。啊，这也太简单了。于是，我自以为是，步履踉跄地跑到了她们队伍的前头，一步一步地做起了领舞。音响里随着那优美的节奏传出了那动听的歌曲。我一边扭着胯，一边甩着腮帮子，摇头晃脑地跟着哼哼了起来：

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

森林里住着勇敢的鄂伦春

一呀一匹烈马一呀一杆枪

獐狍野鹿满山满岭打呀打不尽

黑龙江的流水哗啦啦的滚

兴安岭的森林都呀么都有根

咱们的日子美好又呀么又快活

千年万年我们也要记呀记在心

歌是越唱越美，舞是越跳越爽，我胳膊腰肢摆动的幅度也越来越大了起来。

身后传来了女人们嗤嗤的笑声。

　 第二天早上出发前，在客栈的那个不到十平米，只有几个货架的小超市里，我对老板娘说，我要买两瓶酒，回头你帮我送给他吧。老板娘说，行。那，买什么酒好呢？我低头看着货架最下面一层摆着的参差不齐的几瓶白酒嘟囔着。老板娘说，那个绿牌的牛栏山二锅头15元，旁边那个本地酒12元。买牛栏山吧，牛栏山挺上档次的。她的话让我一愣。于是，我说，那好，北京人送酒还是送二锅头吧。

我用微信刷了30元。　

傍晚，我到了下一站龙河林场。在修路工人的宿舍里收到了他的微信短信：“哥，你太客气了。好吧，这两瓶酒我就不喝了，留作纪念。哥，你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赶路。一路顺风，玩得开心啊。”

读完他的短信，我会心的笑了，因为我知道，我又多了一个朋友，而且是大兴安岭密林深处的朋友，实在是来之不易又难能可贵。

鸿兴百货客栈

客房

小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