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归来

南海胡杨

——谨以此篇悼念我亲爱的爷爷

（一）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详些。魂兮归来！”我含泪读着屈原的《招魂》，天空亦附和我的情绪，突然下起暴雨来。

岭南的雨也知道你我的离愁？！

您走了，带走了阴山排的一个时代。

我孤独地坐在小木溪的怀中，孤独中带有几分悲怆和可怜。

我躺在沙石上，仰望那座埋葬您的山峰。

满山翠绿！我知道这是您最好的归宿，但此刻我想踏平它……

风动，水流，云涌，唯有那山不动。

它在嘲笑我，嘲笑我的狂妄，嘲笑我的渺小，嘲笑我的多情……

“你怎么能懂我？”我站起来怒斥那座山峰。

一颗泪珠挣脱我的眼睑毫不留情地砸向小木溪，砸向这片无情的山水。

您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

我一边疾步沿着小木溪水流的方向，想找回那颗泪珠；一边念着“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把更多的泪珠砸向这片山水。

男儿已到伤心处，泪眼横流思君归。

我在心中呐喊：知我者，魂兮归来！

（二）

十四年前，您送我踏上蓝色征程。

随你而来的还有很多父老相亲，包括我身犯重病的二伯。

二伯骨瘦如柴，一双深陷的眼睛紧紧盯着我。他不流泪，我心中却在泪流。

他清楚，我和他这一别是诀别，他不想让我看到一个懦弱的男人，尽管他懦弱地过了一辈子。

很多妇女都哭了，那是母亲的哭泣！

怎能叫儿子不流泪？！

“流泪？我会把哭声连成一片，我不想用那样的方式作别我的亲人，我可爱的故乡。”我强忍着泪点，不哭。

您深情地看着我，看着那条唯一的远去的山路……

我深情地望着您，望着父老乡亲们，望着我可爱的故乡……

四只眼睛对视。

那是关于这片山水的对话。

我接过那一双双眸子射出的焦点，独有您的眼神让我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压力。

了解您的人都知道，您的眼神如同鲁迅先生手中的笔。

小木溪哗啦啦地流着，奏的是《阳关曲》……

出发时，我面向您和乡亲们行了一个庄重的军礼！便乘上摩托车踏上了那条唯一的通向远方的路。

“辞别家乡味，阳关无故人。”我嘴角念叨着，紧盯着这条唯一远去的山路，任山峦抛向我的身后。

我不敢回头，怕见到二伯的泪。

我没有回头，怕让您失望。

转弯处，我听到了您厚重的声音：“走出去是为了更好地走回来！”

后来我不断地在我日记里形容二伯的眼神，这样写道：“那是一束绝望的光，是一种明知亲情诀别后的情感无奈和山水乡愁，它定要射穿那每一个远去而不再归来的游子的心……”

从此您的那句“走出去是为了更好地走回来”成了我的座右铭。

二年后，我考上军校，回来探亲，寒酸地拜访了您。

入伍三年后，二伯悄无声息地走了，许多老人也前后离去，他们把自己交给了这片山水。

而您却壮志未酬，奋笔疾书，为“三农”呐喊。

……

后来我在我的《山水梦圆》中写道：立腰揽志，横跨乡情，君莫问、富贵何时。海岛为伴，四方是家，男儿一去必复还，孝忠两全。

这一别竟是十年！

（三）

十年后，当我再见到您，您已是古稀老人。

十年后，当您再见到我，是我最落魄的时候。

岁月催人老，时间不留情。唯独不变的是你我的初心，我们共同的梦——阴山排。

我们之间的重逢，是一种巨大的使命交接，冥冥之中带有几分悲壮！

您把您的长孙女交给我，说了一句话：“我信她，把她交给你。”

简单一句话，疗抚了我心灵深处的伤疤，也抹去了我双亲的一块心病，治愈了一个家庭的创伤。

“是啊，您信我！才把女孩交给我。”我在内心感叹着，眼泪在我双睑中打着转，但我没有让它流出来。

第二天一早，我便带着女孩踏上了一条遥远的路，叫：万里长征。

一天女孩告诉我：她长这么大，最远去过省城。

我对着女孩笑了笑，把目光移向远方。

女孩接着说：“我爷爷从不允许我出远门……”

我紧了紧眼圈把目光穿过墨色镜片投向更远的远方，打断她的话说：“你不反感吗？”

女孩没有接我的话，仍按自己的节奏说道：“每天晚上我必须在八点半之前回家！”

听得出来，女孩是带着自豪感说完这句话的。

我没有回答。除了马达声和颠簸声外车里有些异常的安静。“爷爷爱我，才管我这么严。”女孩沉默了片刻激动地说到：“爷爷是我心目中的大山！”

异常安静的氛围仿佛就是在等待女孩的这句话——“爷爷是我心目中的大山！”

后来我才知道，您病了。

女孩很坚强，没有表露出来。

这一天是我们长征路上的第三天。

（四）

十六天后，我们顺利地完成了重走长征路的任务，凯旋而归。

十六天里你我之间没有通过一次电话。

我忙着采集长征资料，您忙着跟病魔斗争。

但那以后我频频地把一面旗子举到我的胸前——“我爱你，阴山排！此生一世我做您的孝子。”因为我知道，它是您的牵挂，也是我的梦想。

长征后我迫不及待地想见您。为此，我一天驱车近一千公里，到家已是晚上九多了。

全家人都在迎接我和女孩的归来。

唯独缺你！

那天实在劳累，我便没有去看您。

那天夜里我鼾声如雷，睡得很沉。

第二天起床，洢水河猛涨。我知道昨晚下了一夜的暴雨。

（五）

早餐后，我和女孩来看您。

刚下楼，便远远地见到您的两个儿子在对话，交谈中他们不停地擦拭着眼睛。

我抬头看天，天还在哭，只是多了几行男人的泪。

男人泪！大喜或大悲。

此刻，定是后者。

我加快了脚步，礼节性地问候您的两个儿子，便朝那条街的深处走去。女孩高举的伞，成了一种追赶式的摆设。

……

到医院门口，匆忙走进熙来攘往的人群，快到您病房门口的时候，我却突然放慢了脚步。

一切开始浮现:

十四年前您眼神带给我的那种巨大压力历历在目；

十年前您和我的那次谈话历历在目；

十六天前您在我出发重走长征路的旗帜上精神抖擞地写下“长征路上造英才”的情景历历在目；

……

无数个“历历在目”叠加成十年来的愧疚，刺向我心灵深处，留下人生中一道难以忘却的“伤疤”。

在我心中，您是一个“战士”。

我是军人！可我无法面对一个“战士”的倒下。

我是军人，面对是我唯一的选择。

（六）

您见我来，执意要坐起来。

这样的动作一定会带给您很多痛苦！

女孩在一旁流泪，她和我都懂你，并没有拒绝您的这种礼节，而您却婉言拒绝我前去搀扶您的孝道。

我没有因为您的拒绝而尴尬，相反在心里更生敬佩。

住院以来，您每天自己洗漱，按时更衣，一身整洁。

同房的病人都很敬佩您。以为您是一个退休干部，哪里清楚您只是一个向群众辞职退休的农民支书。

同房的病人都很羡慕您。每天有那么的亲人朋友来看望您，哪里知道这是您一生言传身教、行善积德、为民请命的结果。

您坐好后，我便展开那面有你签字的长征旗帜，开始向您简单地汇报我和女孩重走长征路的所获。

您听得那么专注，时不时点点头略有所思地把目光投向远方。

我简短汇报完毕，本想让您躺着休息。

您接过我的话，便开始健谈开来。滔滔不绝似黄河、长江水：上下五千年，纵横几万里。

我被您的胆识震撼了，完全忘记了您带病在身。

您为您的梦想陶醉着，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个病人。

……

“久逢知己千杯少，情义相通此爷孙。”我刚说完，你便哈哈大笑，爽朗的笑声充斥在病房的每一个角落，映衬着您慈祥的面孔古稀的梦。

女孩的手机响了……

我一看表两个多小时过去了。

你我意犹未尽。

“爷爷！妈妈打电话叫我们回去吃饭，您的饭一会给您送过来。”女孩小声说道。

“好的，你们先回去吃饭。”您慈祥地回答到，顺手吃力地拿起水杯抿了一口然后又吃力地想要放回原处。

女孩赶紧接过您手中的水杯轻轻地放回桌面，给您添上新的温水。

您吃力地躺下，那一刹那我发现您脸色苍黄。

回家后我才知道：您已经是癌症晚期。

这时候，我又想起了您两个儿子的泪。

我看着窗外，天冷峻！

我问它：“男人泪！为何如此绝情……”

（七）

我的假期已接近尾声，仅剩最后五天。

您的两个儿子对县医院的检查结果还是有些不太放心，商讨着送您去省城医院检查。

您答应了。

女孩第二天一早就给您挂了号。第二天下午您就离开了县医院，并且要求去理发店修剪了头发。这是您一贯的作风，一言一行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

第三天清晨，您就出发去了省城，而我却回到了阴山排。

故土依旧，只是多了几分惆怅……

太阳飞快地跑到了地平线以下，一天又过去了。

我躺在床上，熄掉灯：从光明到黑暗如此简单！

睡在这间我问世的土砖屋里，思绪万千：从黑暗到光明这个村庄又经历了怎样的艰辛历程，那160根14米长的高压电线杆，又是怎样沿着蜿蜒曲折的河道傲立在山头的……，童年模糊的记忆叠加在您讲叙给我的故事里，心情复杂极了。

“我们总是在抱怨父辈的无能！果真如此吗？是父辈的无能，还是我们的无知？”

………

这是我人生当中极为漫长的一夜，时间被挂在墙上的那块钟表弄得完全失去了理智：它一边连续而又急速地“咔嚓”跳着，一边却又让我辗转反侧久久不待天明。

我起床，推开那道伴随过我童年的木门，倚着竹椅坐在天地间，想躲避那块失去理智的钟表。

满天的星星伴着山村独有的清凉陪伴着我，我静静地仰望着璀璨的星空，想在那浩瀚的宇宙里找回我童年的梦！

许久，一串流星划破长空，把我带进了梦的故乡……

正当我倚靠着竹椅准备酣酣入睡的时候，太阳爬起来，照在我的脸上，照得生痛。

第四天出现了。

那天中午我拨通了女孩电话，想打听您的检查结果，女孩半天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抽泣。

不说话是最好的回答。

人们常说：“沉默是金！”

此刻，我想说：“沉默是块绝情石！”

后来我得知省城的检查结果跟县医院检查结果一样：癌症晚期。

同样的结果，完全不一样的心情，它把亲人们对您的最后一丝希望浇灭了。

带着绝望虔诚祈祷的痛苦心情，亲人们把结果告诉了您：癌症中期，希望您充满信心，配合治疗。

您拒绝了。拒绝了一个善意的谎言。又充满信心地编制着一个善意的谎言！

下午两时左右，女孩发来微信告诉我，你们已经出发离开省城，前往那个叫梅城的小镇。

（八）

第五天无可抗拒地出现了。

我本次假期的最后一天！

昨天晚上我赶到梅城的时候，您已经睡了，又没有吃东西。

您太累了！每天在您的七尺之躯要经历成百上千场战斗，也只有您自己知道，“给养补给不上去”每一场战斗都极为艰难……

这是一场漫长的鏖战！

我不愿在这个时候离开您，至少我得再多陪您两天。

我向部队续了两天假，很快就得到了“同意”的批复。

上午十时，我和女孩去见您，您很开心。我把续假的事也跟您说了，您十分谦和地跟我道了声：“谢谢！”。便从躺椅上站起来，朝卧房走去。

我没有起身去扶您，您蹒跚的步履又激起了女孩的泪。

出房门时，您手里拿着两本书，回到座位后我们之间的话题便开始了。

我十分清楚，手中的两本书是您三年多来的心血。我还来不及拜读它，但我知道它的分量。

您打开其中的一本书，带上老花镜。手与脸接近的那一瞬间，我发现您的手也苍黄，“战斗”在您身上越演越烈。

“可怜的七尺男儿！”我在心中呐喊。

我拿出手机，打开录音，放在靠近您的桌子上。我知道每一次谈话都会越来越珍贵。

您没有在意我的举动，抿了抿嘴唇，端正一下坐姿，然后指着书中的诗文仔细读了起来：

“人争富贵树争春，世事如棋局局新。万千世界古今事，生在人间为做人。”

……

“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人情世间事，学问有海深。”

……

每读完一首，您都给我耐心解释。

每读一首，我都期待您的解释。

“居易诗文有村夜，霜草苍苍虫切切。月明荞麦花如雪，霜节哪有荞花白。”您解释到：“荞麦最怕霜冻，哪有在霜冻时候能见到荞麦开花的呢？”

于是您又指着下一首念到：“乐天悯农心可敬，国情官情诗农情。可惜缺少亲身验，四季农作未分清。”（白居易，字乐天，唐代大诗人。）

您不厌其烦，一个善意的谎言就这样被您有条不紊地编制着。

……

“四年小学老农民，自学自问作诗文。真情真事真表述，管它仄平不仄平。”

……

“书桌旁坐古稀人，手捧诗书四眼睛。床头设有纸和笔，半夜灵感急作文。”

……

我读着您的诗，痛恨时间的飞逝，坐在列车上望着窗外忽忽闪过村庄和山峦，心绪波澜起伏。

十四年前您嘱托我的那句话又在我耳边回响：“走出去是为了更好地走回来！”我紧紧攥着您的两本书，在心自问：“此一别，何时能见！此一别，我们还能相见吗？”

夕阳轻吻山峦，列车飞奔南下……

（九）

二个星期过去了。

我细心拜读了您的书稿。

“三皇五帝，鸟木花虫，农作耕种，诗文报告……”让我惊叹，一个只有小学四年级文化的农民支书为何知识如此宽广，见解如此深刻，文风如此犀利。

古人说：“身无半亩，心忧天下。”您说：“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我说您是：“身仅三分地，剑胆抚民心。”

我在帮您整理书稿，这两本书的出版发行一直是您的一个心愿。

还有一个心愿您一直想说，却一直又没说。

我们俩人生当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电话，您便说了另一个心愿。

再不说，便没有机会再说，你我心里都很明白这一点。

当天下午我简单地向领导汇报了情况，递完假条，得到批准后我便去车行保养了车，加满油，等待天明。

那天晚上我只睡了二个多小时，不待天明，我就启动了发动机……导航上显示：811公里，9小时37分。

……60码，……90码，……120码，车轮在高速路上疯狂地加速，犁开的空气把路旁两边的树木和山峦一起抛掷车后，消失在反光镜里。

轿车飞奔向北——为了了却我们彼此的心愿！

6月10日，这是您指定的日子，我和女孩举办婚礼。您没有到场，这是你我彼此的遗憾。但我们彼此都衷诚地祝福和感谢对方。

一个心愿的了却是为了一个伟大梦想的开花结果……

简单办完婚礼，一家人便商量着陪您进阴山排生活的事，这是您自己的安排，也是家人们的心愿。

亲人们都在忙着帮您打点行装，只有你我还在侃侃而谈，为了一个永恒而又遥远的梦，我们迫不及待地把时间交给对方，又不约而同地陶醉在那个“美丽的故事”里。

因为陶醉，您又一次忘记了自己的病痛。

又因为陶醉，我读懂了您的苦楚。您多次跟我强调还有两本书要写：一本是您亲身经历的《一百个故事》，一本是《共产党员的初心——共同富裕》。

我曾自私地把笔和纸准备在您的案头，可我忘了您每天还要经历成百上千场战斗，哪里还有精力去执笔？！

您没有回绝，只是恳切地点了点头。

“曾经枕下伏笔待舞，常在梦里挑灯弄字。”——后来我想，那支笔和本一定给您带去了不少痛苦。

（十）

大家继续被您善意的谎言“欺骗”着。

6月12日，前往阴山排，返回您久别的故乡。那一天，您很开心，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您入病以来最有胃口的一天：您利索地吃了一碗米饭。大家都很开心，都在为您祈祷，也从那一刻开始乡亲们陆续地来看您。

“家乡的山水怎能没有胃口，又怎敢没有胃口呢？”我在心里想。

那天是我开车送您回家乡的，车到山顶再往下就进入阴山排，进入您为之奋斗一辈子的地方。我特意把车开得很慢，两边缓慢驶过的树林就像您曾经的战士，列队欢迎他们的“将军”归来。在拐弯处，我偷看了您一眼，宽大的国字脸显得特别威严，像将军在检阅出征的队伍。车里特别安静，两边的树木也特别安静，因为他们都知道您是一个不太喜欢吵闹的人。

“6月20日，请乡亲们吃饭。” 您小声地交代您的儿子。这是阴山排的乡俗，但凡来看过您的都得一一回礼。

7月2日，我婚假的最后两天。一早我一身戎装来向您告别，和您留下了我们一生中最后一张合影，照片上我面带微笑，你一脸严峻。

午饭后我就开车离开了阴山排，在那条唯一通往外界的山路的转弯处，我仿佛又听到了您的那句话：“走出去……是为了……更好地走回来！”只是这次感觉您的声音有些低沉与嘶哑，我透过车窗向远处的山峦投去深情的一瞥，二颗泪珠随即轻吻我的双臂。

7月3日，我从梅城出发，开车南下，心中万般惆怅。

7月4日，我休完婚假，顺利返回部队报到。

两天后，我被派往武汉某军校进行专业集训，列车路过长沙，又一次离您很近……

此后的每天我都会在长江母亲河畔获知到您病情加重的消息。

……

7月17日傍晚，您突然不能语，躺在床上 。“战斗”进入了全面的反攻期，“敌军”在向您的指挥部冲锋……，您抽搐二下，马上归于平静，平静中您手攥拳头，牙关紧咬……。这是您入病以来第一次把痛苦表现出来了，全家人也只有在这时候才能读懂您的痛苦，可入病以来，您每一天都在这样的痛苦中挣扎……

“几—几—几……点……了”那天晚上您不停地问这句话，用尽全身力气。

所有亲人都守候在您的身旁，抽泣声在房间显得沉重！

对您来说，那是宇宙最漫长的一夜，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是一种巨大的痛苦煎熬，您在痛苦中是那么的坚强与不舍！

您听着抽泣声，这是亲情诀别的语言！三十二年前您送别您的父亲，听到过这样的声音；二十九年前您的母亲躺在您的怀里辞世，也听到过那样的抽泣……

今天，抽泣声是为您送别！

在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里，您仿佛看到了您的父亲，偶尔又想起了您的母亲，刹那间您一定还听到了乡亲们在河里抬电线杆的吆喝声……那山那水的画面一定在您的大脑里不断地回放……

意识里“阴山排”这三个字您一定会念念不忘。

思维的最后，一定是一个美丽的名字：鞠冬花！

您想流泪，因为您舍不得她，您多么想用最后的眼泪告诉她您是多么的爱她！但您不能，因为您的“指挥部”已接近摊贩，任何指令已无动于衷。

您只是隐隐听到抽泣声中有她的“心跳”——那份近五十四年来与你同甘共苦的深情！

……

“凌晨一点”“二点”……“六点”，您的长子专注您的每一次问话，耐心而又痛苦地把时间告诉您。

父子之间最后的对白如此简单！

您的思维一直都很清晰。

直到生命的最后，您都在安排自己的生命。

六点后，您便不再关注时间了。

我懂您：您是不想在夜晚离去，因为看不见这山这水；你喜欢早晨，因为早晨朝气蓬勃，充满希望。

……

“7月22日（农历六月二十），归山。”这是您一生当中最后的话。因为太微弱，没有人听明白，包括您的妻儿。

后来亲情让我们读懂了您的这句天语！

公元2019年7月18日（农历六月十六）8时58分，一个平凡而又伟大的生命就这样伴随他的“归山”一语陨落在他为之奋斗一生的土地上！

……

此刻这片山水一定在静静地回忆您出世时的那阵啼哭，童年时的那份可爱，少年时那份乖巧，青年时的那份激情，中年时那份执着，老年时那份坚守……

七十二个春夏与秋冬，小木溪像甘甜的母乳一直在您的梦中流淌着。

……

7月20日晚，我完成专业集训任务，请事假从武汉直奔长沙，第二天一早乘车赶往阴山排送您最后一程。

一路上我回忆着这些“时间”，一个伟大的善意谎言赫然纸上，我们原本以为编着一个个善意的谎言骗过了您，好让您想开一点，没想到您不动声色接过一个个谎言去编织了一个更大的善意的谎言，把痛苦留给自己，把大爱送给亲人，撒向人间。

我回到阴山排，女孩含泪告诉我说您曾经跟她说过：“如果有一天我走了，请在我手中放一支笔和一个本……”。

听着女孩的话，我双手颤抖着托着你我心中“神圣的党旗”，一身戎装，一生正气，一种情怀，一个信念……，踢着正步向您的棺椁靠你。我以一个普通党员的身份和一个军人最起码的良知向您批盖党旗，向您正直、坦荡、无私、有为的一生致以崇高敬意！党旗是你我的信仰，上面飘扬着我们共同的梦。

我举起右手向您敬礼，时间仿佛停住了。

后来我听女孩说，就在我举手行礼的那一分钟里，她听到了轰隆隆的雷鸣声！

老天也为你感动。

……

天亦有情，给了你我重逢的机会！

天亦无情，短暂的重逢后却是永别！

（十一）

我记忆中，那是您回家后的第六天。

您要我把椅子搬到凉棚下，对着那座山……

您拒绝我的搀扶，自己走到那把靠椅旁，每一步都带着深情。

您慢慢坐上椅子，然后又慢慢靠上椅背，就这样呆呆地望着那座山。

那天我发现您那双锐利的眼睛也变得苍黄！

你不言，我亦不敢语，那山也一动不动。

我知道，您是在跟这片山水告别。

我在心里发问：

“阴山排！那块耗尽您一生精力的土地，您不恨它吗？”

“您耗尽毕生精力，想改变它，它却不如您愿，您不后悔吗？”

“现在，您以一个失败者身份面对您的对手，您不胆颤吗？”

……

许久，我发现那双苍黄的眼睛里含着泪。

您不动，那山亦不动，但天开始大哭，哗啦啦的雨水砸在凉棚上，溅在您的周围，家人都赶紧忙乎着要来搀扶您进入卧室，但没有人敢打扰您，最后都直挺挺地站着您的靠椅后跟您的目光一起深情地望着那座山。

我后来明白：一生的对手才有一生的奋斗，一生的奋斗才有一生的感情，一生的感情才有人间大爱！

后来我在您书中读到：

“三农是人类生存的发源地和依赖地，三农是国家的根本，三农是万物之源，是第一产业。”

“我有三农感情，我有雄心壮志，我有推动共同富裕的见解和思路。……”

“我要为三农呐喊，做共同富裕的马前卒。”

……

那天午后我看见一只雄鹰盘旋在小木溪的上空，带着苍劲的啼啸俯视着这片山水。

那天我在日记中写道：“闪电伴明月，剑胆抚琴心。”

后来乡亲们这样评价您：“勇者不惧敢作敢为敢担当，初心未改忧国忧民忧天下。”

（十二）

知音已去，无限离愁。

……

南海胡杨

2019年8月18日农历七月十八

于广州·黄埔

　（爷爷胡勇初，1947年生人，农民支书，共产党员，一生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为阴山排的发展呕心沥血，倾注毕生精力，于公元2019年7月18日（农历六月十六）8时58分辞世，告别了他为之奋斗一生的山水，享年72岁。在他的追悼会上，乡亲们写下挽联：勇者不惧敢作敢为敢担当，初心未改忧国忧民忧天下。）

剑胆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