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梦外

书越公子

月光如水，或者水如月光的夜晚，你很难不去想是你梦蝴蝶还是蝴蝶梦你。当然，你永远也想不清楚，庄子想了几千年也没想清楚，他今天也不想了。

后来，你累了，你也不想再想了。

然后，你睡着了，你做梦，你梦见你是那条用舌头换来两条人腿，丢弃了自己美丽的鱼尾的企图变成人的海里的鱼。

当你也像那些叫做人的动物一样用两条腿走路时，你每一步都行走在刀尖，痛彻心扉。

你开始不明白自己此刻是人还是鱼，从前呢？从前你是人还是鱼？将来呢？

你弄不清楚，也许，从一开始你就没弄清楚。

你想你现在也许是人吧？你和别人一样，你有一张美丽的人的脸，你有一双美丽的人的腿，嗯，你应该是人。

于是，你高兴极了，或者悲哀极了。其实都一样，人高兴极了或者悲哀极了的时候，他们都流泪。

于是，你跳舞，像人一样跳舞。只是很痛！很痛！脚痛，心也痛吧？没有人知道。

于是，你唱歌。但是，你的舌头被你踩在脚下，你在唱些什么？没有人知道你在唱些什么，你自己又知道吗？也许就是上帝也不知道。

没有人知道你在唱什么，就算那个乱了你的心的人，他也不知道。

那个暴风雨的夜晚，你托着昏迷不醒的他浮出水面。一个闪电照亮了夜空，他的面孔如此苍白，他的双眸紧闭，双唇紧抿，绵密的金色睫毛覆盖在他的面颊上，也印在你的心上。

可是他也不知道，所以他骑着白马，一手拿着鲜花，一手握着剑，时刻寻觅那个他可以用一个吻救活的公主。那个被后母虐待，被七个小矮人关爱的公主，那个颜如白雪，唇如朱丹，发如乌木的美丽公主，她为了等他的到来已经沉睡千年、万年、亿年。也许，自从上帝从他胸口取出那根肋骨开始，她就在等了。也许，她早就烦了，可是她毕竟还是等了。

你悲哀极了，心痛极了，可是又有什么用，他依旧不知道。

你甚至没有地方可以去，你原来是有家的，在大海里，父母倍爱你。为了他的缘故，你远离家园，来到这个冷漠的陌生的土地。于你，它每一寸都布满荆棘。别人可以快快乐乐地走路或者跳舞，但是，你不能，因为你的腿不是你的。你原来没有腿，属于你的是一条鱼尾。那个老巫婆拿走你的舌头之后，不知从哪里偷了两条腿给你。你看，你用你最美丽最动听最悦耳的嗓音，换来一生一世的痛苦。

你悔不悔？也许悔吧，可是你坚持不后悔，因为你回不到从前了，再也做不回那个第一次浮出水面看世界的十五岁的少女。

可是，他不知道，他一丁点都不知道。

因为你不会说话，因为你说的话不能用耳朵来听。他听不见，他听不懂，没有人能听懂。

你能怎么办呢？

你想请求上帝告诉他，人们都说，上帝很仁慈，会帮助天下一切善良的人。可是，他终究还是不知道。

这时候，你不能不想，你究竟是不是人？上帝是人的神，他能听懂天下人的话，他关心和帮助天下人。他没帮你，为什么？也许因为你是鱼不是人，或者，你既不是人也不是鱼。

你一定很累很累，因为无论怎么努力，你还是想不明白你是人还是鱼，而你的世界正在毁灭。

你不懂别人的话，别人也不懂你。你没有朋友，没有爱人，没有父母，没有家。你在刀尖上行走，你也不会游泳，没有美丽或丑陋的鱼尾，落到海里，你会淹死。

你是什么？你从哪里来？你往哪里去？

你不知道，没有人知道，连上帝都不知道。

于是，你做梦了，你梦见你或许是个人，或许是条鱼，或许是海里的泡沫，或许是陆地的尘埃，或许是空气，或许什么都不是，或许什么都是。

你梦见，你的存在既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更不是昨天。你既不在这儿，也不在那儿，那在一切的时间和空间之外。

你就这么飘来飘去，就这么飘来飘去……

然后，你醒了，月光像南极的冰贴在你的脸上。

你不知道是月光像冰块还是你的脸像冰块，你很冷，或者，你就是冰块？

小人鱼在五百年后死了，变成海上的泡沫，至少，安徒生是这么说的。后来，她飘到南极，变成了冰块。

最后，你真的醒来，你不是鱼，你是人，你睡在你高高的床上的被子里。被子很薄，你冷得像冰块。

明天又是周末，那个男孩子，他还是会穿越整个城市来找你，他从不说爱你或者喜欢你，你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爱他或者喜欢他，他只说他很想找个人一起散散步，于是，你们在校园里走一整天。

你觉得你们像两条鱼，沙漠里的两条鱼。

一个聪明的哲学家说，世界上本没有人的，只是一些零星部件在飘来飘去，一个头，一只手，一条腿……它们偶然碰上了，就成了人，或者非人。

原来，你不过是偶然碰到你自己，才成为你自己，你本来会偶然碰到他或她而成为他或她。

你原来未必是你自己，难怪别人不认识你，连你自己都不认识你自己。

你开始想你的梦，也许你碰巧碰到一条鱼尾，你是一条鱼，可是你不一定能飘到海里去。

当然，你可能什么也碰不到，你就这么飘来飘去，就这么飘来飘去、飘来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