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与母亲坐上开往外婆家的轮船,我的心就开朗起来。跪上椅子,趴着船窗,看着河面轻荡的涟漪,哼唱起了“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大海,就是我故乡......”只不过是条宽几十米的河流,去外婆家的一路,我心中却像大海一样跳跃着欢快的浪花。船上常年有一对盲人夫妻,男的拉二胡,女的唱小曲,讨上几枚硬币,维持着艰辛的生活。尽管他们拉唱的都是些凄怆小调,却丝毫没有影响我愉悦的心情。</h1><h1> 早班轮船,到达蒲墅荡不过六点,太阳从远处离墨山刚露出半个头,却照得水面泛漾着点点碎金,在一层薄雾中起起伏伏,晃得我眯起了眼。岸边成片成田的芦苇,晨风拂过,青葱的广幕轻舞着,有呆不住的芦絮,赶紧乘着风四处散去。母亲说小时候逃日本人,一听到远处河面传来“哒哒哒”的“白鼻子”船的声音,全村人都挑起早备好的箩担,躲进这片芦苇荡。</h1><h1> 被母亲牵着手,我轻快地跳下了船舷。岸边有两座废弃破败的石灰窑洞,还有一间住着摆渡老船工的旧仓库,一到刮风下雨,等候轮船的渡客就进去躲避。沿着一条内河进村了,河岸长长的青石板路,承载了我多少童年的记忆,赖着不走要母亲抱时,她就会捡上一颗小石子,与我比赛看谁踢得远,就这样被母亲连哄带骗,走到了西河头。那是村上最热闹的小集市,驳岸边停靠着载满瓜果蔬菜的小舟,集市小街不过长五十米左右,宽就十几二十步的样子,豆腐坊,墩头铺,杂货店,门口支着各种小食摊,卖粽子的,炸油条的,烘烧饼的,空档处夹插着各种竹框箩篮,有面熟的不熟的老农蹲坐地上拎秤卖菜。面熟的看到我老远就叫:“哦哟,街上人家来啦!”不熟的问“这好像是小伟国家外甥女吧!”乡亲质朴豪爽,毫不掩饰自已的热情。这个小集市,是我心中最向往的地方,不光有各种吃食,更是觉得想买啥有啥。看到我乡邻就说笑,儿时动不动就拎着篮子说西河头去了,问我去干嘛,我说小雀雀丢了,去买个回来。就因为乡亲们常说你上面都是姐,你要是个儿就好了。</h1><h1> 穿过集市,乖乖地跟着母亲,到外婆家还有一段路,我却不嚷嚷着要母亲抱了,因为走过西河头,我的手里已经有了好吃的东西。我吃着蹦哒着,穿过一条又一条长巷。熟悉的理发店,门框上依旧挂着那条油光闪亮又黑乎乎的“篦刀布”,想起理发师水娣阿姨帮我剪完头发,拿起刀在上面噌噌翻刮两下,按下我的脑袋,轻轻刮着后脖,我一动不敢动,生怕被拉出血口子来。</h1><h1> 理发店斜对门是个面店,外婆隔三差五就一手牵着我,一手腋下夹着装有面粉的盆子,到店里来轧面条。门口两只青石大狮子,被孩子们骑着摸着分外油亮,我总是坐在高高的木门槛上等着外婆,闻着店内轧面机淡淡的机油味,定神地看着进去的面坨变戏法似的挂下一条条线来。外婆不让我靠近,怕我摸这摸那,被绞了手。</h1><h1> 村里周姓大地主家的宅院,就在面店不远处,母亲说他并不像书里描写的地主那样欺凌霸弱,地主婆也是个心善的妇人。小时候砍了柴背到他家去卖,地主婆总让母亲坐下歇会儿,她进里屋拿铜钿。每次等着的时候,打量着他家木楼格窗雕龙画凤,偌大的庭院深不可测,心中羡慕又有一丝恐惧。有次大夏天居然看到桌上还有冻鱼冻肉,那时想想很稀奇,现在说起也觉得不可思议,旧社会可是连电都没有啊!每次走过地主家老宅门口,我总是好奇地往里张望,庭院里堆满了各种农具与柴草,鸡鸭悠闲地蹓跶着,有老妇坐着搓衣服或剁猪草,已与普通农家无异。只有高高的门庭上方依然昂扬翘首的飞檐,和厚重坚实的木门上那副光亮却色重的虎头铜环,无言诉说着,故人已不在。</h1><h1> </h1><p><br></p> <h1> 拐过几条长巷,隐约看得见外婆家了。外婆家在村东面村尾处,后来我十多岁的时候通了公路,公路在村东山脚下,有了汽车站,轮船码头也就废弃了,所以外婆家又成了村口。与其说蒲墅是个村,不如说是个镇,解放前的小学,四邻八村的孩子都来这里上学。这里是周处家族聚居地,近两千年历史的古村落,村里街巷深陋交错,宅院老楼林立,如果保留到现在,也是不次于任何一座名村古镇的好景点。</h1><h1> 外婆家家境贫寒,只有两间普通的平房,墙上红色“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标语还依稀可见,却斑驳残缺,早已失去了原有的光鲜。大门口依旧是空荡荡的,因为这时,外婆一定在后院斩猪草,熬猪食,喂猪喂羊。而第一个碰见的,多数是她,对门三间平房里的女主人小云仙。她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印象至深,上学时读到鲁迅《故乡》一文中的“豆腐西施”杨二嫂,我脑子里立刻浮现出她的身影,“两脚张着,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说的不就是她吗?她在村里,非常显眼与众不同,身材匀称纤长,圆圆的脸有几分姿色,眼睛像坏了的灯泡一样眨闪不停,瞟忽不定。稀软的短发一丝不乱,看样子是用“蓖箕”抹油或蘸水梳过的,乌漆光亮且看得见细细齿痕。总是一身艳丽夺目的衣衫,裤子一般只穿小嗽叭裤,包裹着细长且喜欢叉着的双腿,真好比一副将要画圈的圆规。从小到大每次见我,总是雷打不动一句:“小苇,你的衣裳真体面,穿着像电影演员一样,点辰光我也要去镇上转转了”......若干年后村里大多数人家翻盖了楼房,没变的是她家的三间平房,还有她依旧绚丽夺目的装扮。</h1><h1> 现在几十年过去了,老村已拆迁多年,到新村小区里,偶然还能遇见她,老远就叉着双腿像一只彩蝶飘过来,对我喊:“小苇,你回家来啦!哎呀,衣服真体面!像电影演员一样!”仿佛一切都未曾改变。听小舅姆说,小云仙精神好哒!天天上山去不是采这就是挖那,野菜野果子,当季能吃什么鼓捣什么,从来不叫腰酸背痛,真是佩服!算来,小云仙也应该有六十多岁了,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她姓什么,只知道她叫“小云仙”。</h1><h1> 母亲正和小云仙搭着话,外婆听到前门的声响,在围裙上擦了擦湿漉漉的手,从锅里拣了一碗热腾腾的闷山芋端出来给我。这是她惯有的动作,冬天把我从温暖的被窝里拖出来时,手上总是湿漉漉的,只是在围裙上胡乱擦两下,帮我穿衣服冰凉的双手时不时碰到我皮肤,我幼时表达不清冷暖,总是哭叫“热死了热死了!”这是以后表姐舅姆她们笑话我的谈资。</h1><h1> 我六七岁的时候,外婆就已经七十出头了,常穿着青色斜襟布衫,腰上束着围裙,头发花白在脑后盘了个发髻,显得清爽利落。腰板笔直,身子硬朗,还能去山脚下的泉水塘挑水,而我总是像小尾巴一样跟在后面晃荡。外婆的双手由于常年干农活,皮肤糙裂关节粗大,乍一看像个男人。双脚在那个男尊女卑的年代,被裹足了几个月,幸亏外婆的母亲开明,不忍女儿受罪,被她扯了裹脚布去,解放了女儿,但也终究留了遗憾,虽没成“三寸金莲”,脚趾却挤压变了形。“幸亏了我娘,不碍事的,一样走路干活。”外婆说话慢吞吞的,嗓门也不大,清瘦的脸庞总是笑着,缺牙的嘴有点瘪。后来母亲带外婆到镇上装了整口假牙,倒显得年轻起来,只是有时说话急了,看得见假牙浮动,仿佛要从嘴里跳将出来,煞是好笑。外婆有个“法宝”,那就是她常年系在腰上的“腰兜”。每逢有挑货郎担的进村,外婆就在腰间摸索一阵,掏出几分几角钱,让我去买上一颗糖或一根皮筋。那是一个小布袋,袋口就像现在的长统袜,被外婆一卷一卷地缠叠,两边缝上长布条紧紧地系在腰间,想要伸手进去掏点什么出来也不是件容易事。外婆和蔼慈祥,从不舍得斥责我一句,只有在我做错事的时候,才沉下脸来,眼睛似乎唬了我一下,又佯装举起了手,却从不落下。</h1><h1> 她生了十个孩子,活下了五男二女。大女儿很小就夭折了;大儿子还有二十二天就要成亲,却得了重病去世了,外婆说那天她和外公跪在门口向老天磕头磕了一地血也无济于事;第三个儿子,八九岁时帮外婆拎水桶,突然说腿疼,没过多久就走了。外婆提起往事一脸悲怆:“没法子啊,那时都不知道去哪看病,只能神也求了仙也请了,还是留不住......”</h1><h1> 剩下的七张嘴嗷嗷待哺着,旧社会的农村,常年闹饥荒,日子过得十分艰辛。外公从小父母双亡,跟着叔叔家长大,性格唯唯诺诺,忠厚胆小,只会闷头干活。吃饭总是坐到灶膛里,从不上桌,先紧着孩子们吃完,才起身把剩下的汤汤水水倒进饭碗里。母亲说,外公经常走到茗岭贩了百来斤竹笋挑回村里卖,他真的是累死的。外公去世那年69岁,母亲正大着肚子,我在她的肚子里。所以我只见过照片,黑布棉褂,山羊胡子,瘦削面庞,一脸敦厚又神情落寞。</h1><h1> 生活所迫, 尽管十四岁就做了童养媳的外婆,成了说一不二的女主人,撑起了这个家,在旧社会,这可是很少见的。她起早贪黑干完农活,想方设法做各种点心吃食去西河小集市上卖,粽子,铜锅饼,菜团子......,赚点小钱紧紧巴巴地养活了一大家子。</h1><h1> 母亲说外婆手脚麻利又热心,除了做全家人的衣服鞋子外,村上哪家生小孩了,她就去帮裁缝婴儿衣衫,从不收取报酬。母亲还说,外婆思想开明又积极,五十年代初每家每户要卖余粮给公家,其实老百姓自家都吃不饱哪有余粮可卖。可外婆总是从每张嘴里抠点下来,瞒着外公把粮仓搬空完成任务。 </h1><h1> 我母亲没上过学,一直在家带弟弟妹妹们,解放初期村上办了扫盲识字班,每天晚上点着火把去学堂识字,一夜要学上三百个。母亲说心里那股劲啊,睡着了梦里都在肚子上比划练字。隔壁老太有了闲言碎语:“小丫头家家的,晚上出门,半夜归家,像什么样子!”外婆听了不干了,站大门口就大声吆喝:“我家丫头是规矩人!去学文化更是光荣的事!以后谁再嚼舌根!当心我剪了它去!”我想象外婆护犊子叉腰一蹦三尺高的样子,惹笑又服气。正是外婆的思想开明积极肯干影响了母亲,只上过扫盲识字班的她后来竟当上了乡政府的妇联主任,会写材料能作报告,还去县里省里参加过表彰大会。母亲常说,我要感谢我娘,是她帮我拉扯孩子,又处处支持我的工作,没有娘就没我的今天。</h1><h1> 外婆的孩子们一个个成婚了,却慢慢地展开了一场又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从我记事起,外婆就从大舅姆开始和舅姆们有了争斗,我虽小却心痛慈祥的外婆为什么总被舅姆们欺负。更令我费解的是,母亲时常劝解外婆甚至教育外婆,外婆总是气鼓鼓地怪自已女儿不偏向她。母亲说:“嫂子弟媳们也不容易,都拖儿带女的,手里剩不下几个闲钱。我和妹妹条件好点,会养你、帮小弟的。你看,村里哪个老太太有你福气好?!每天香烟抽抽老酒咶咶的!”母亲调侃外婆,外婆嗔怪着争辩道:“我抽烟是胃发胀能减轻点,十全大补酒是你买来的,不喝就浪费了。”慢慢的我懂了,外婆在向舅姆们讨要几元十几元的赡养费,她觉得,含辛茹苦地养大了儿子们,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况且还有小儿子没成家呢。娘舅们个个基因强大遗传了外公的“妻管严”,加上自家一大帮孩子,确实也入不敷出,难以为继。在那个物质匮乏经济困难的年代,谁都不容易。</h1><h1> 日子好过了以后,战争偃旗息鼓了,外婆也更老了。她喜欢静静地坐在屋前晒太阳,和村道上来来往往的乡亲打着招呼,那依然盘在脑后的发髻在阳光下闪着银光。有时候会点上一根烟,我知道,这时外婆的胃病又犯了,烟灰落在胸前青色衣衫上,很醒目,她也不思量拍一下,等站起来让它自行掉落地去。腰板还是笔直的,只是走路缓慢了,时不时地要扶一下桌或墙。外婆不再干农活,只是在小舅姆做饭时帮拣一拣菜,或去灶膛里添一把火。不怎么动弹的身子好似胖了许多,脸膛红润,也没见几道皱纹。总是慈眉善目地笑着,嘴一动假牙仍然喜欢幽默地蹦哒两下。年复一年的一日三餐中,有两餐是小娘舅为她倒上一杯十全大补酒的;还有她依然系在腰间的“腰兜”,慢慢鼓了起来,不再只有毛票,那都是小辈们孝敬她的。</h1><h1> 外婆九十二岁那年,我将远走他乡,去跟外婆告别,外婆流泪了抬手佯装要打我:“去那么远的地方!回家一趟也不容易!如果我走了,你可一定要回来送我啊!”一年以后,外婆真的走了,无疾而终,只是中午吃了点羊肉,说肚子不大舒服。我从千里之外赶回,外婆费力地睁开眼轻轻地叫出了我的名字,并说:“会保佑子子孙孙全都好”。</h1><h1> 当外婆吐出了最后一口气,七十多岁的大舅姆轻轻地抹下了外婆的眼睛,转身之际,我看到了她眼角的泪花;从嫁进门就侍候着外婆的小舅姆,泪水狂流了下来......恩恩怨怨,在哭喊声哀乐声中散尽落幕。</h1><h1> 如今外婆去世近二十载了,老村也因建垃圾发电厂拆迁了许多年。“蒲墅”这两个字,儿时虽觉难读难写,却似云彩星霞,似人间天堂,常常萦绕在我的梦里。依稀见得外婆手拿竹竿追赶我们一群孩儿偷进村西芦苇荡的身影;和小科表弟夜晚争抢着同外婆睡一头好似还在眼前;仿佛又去了三娘舅家屋前小沟渠里捉小鱼小虾,和小燕表姐躺着坐着从铺满青苔溪水潺潺的闸道滑下来;外婆家村东头丰收后的稻田里,依然有一双小脚丫在欢快地跳踩着茬茬稻草根;又看见我雪天溜出去回来湿了衣裤湿了鞋袜外婆高举却不会落下的大手;还有对门鲜艳妖娆在她眼里漂亮不过电影演员的小云仙;甚至是外婆与舅姆们那一场场伤皮毛不伤筋骨的战争......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后,是那么的温情美好令我怀念。</h1><h1> 曾经带母亲踏上故地,村西的芦苇荡依然在风中葳蕤摇曳,村庄里却已满目断壁残垣,荒草凄凄。母亲说,我再也没娘家可回了......</h1><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