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一)</h1><h1> 方海洋最深切的影像,是第一次遭遇姐姐那两枚朦胧的胸晕。那天方海洋跑完车退过勤回到家里,姐姐和母亲正在顶嘴。方海洋不愿意理会他们,独自走回自己房间里去,躺在床上看书。过了不一会儿母亲走进来了,跟他说,见姐姐跟你妈顶嘴你怎么吭都不吭一声?</h1><h1> 方海洋看一眼母亲,没有回答她。母亲又说,都是因为你们父亲死得早!方海洋这才站起来说,行了行了,又提八百年前的事,你烦不烦呀!母亲说,好呀好呀,你们都不把你们妈当妈啦!<br></h1><h1> 方海洋的姐姐这时走进来,软着声音跟方海洋说,海洋,姐姐这回又要求你了,跑车再去了省城,烦你再到乌衣巷批发市场,给姐姐再批回些个衣服呀时髦货呀的回来?</h1><h1> 母亲看到女儿与儿子说起了正事,这才默默走出屋去。</h1><h1> 方海洋抬头看了眼姐姐。正是夏日时节,姐姐穿得很单薄,那两枚胸晕正从说不清是什么面料的藕色短衫里隐现出来!他有些心慌地收回眼睛,说,不行!这回不能给你带货物了!</h1><h1> 姐姐说,为什么不行了?</h1><h1> 方海洋说,我们列车上严肃纪律,禁止捎买带。</h1><h1> 只再带这最后一次还不行吗?姐姐开始哀求他。</h1><h1> 方海洋说,你每回都说只带最后一次,总说狼来了,谁还信?</h1><h1> 姐姐说,我做生意也不光为了我,也是为了这个家。</h1><h1> 方海洋说,你是为了家吗?你是为了给你自己挣嫁妆,是为了赵小和。</h1><h1> 你应不应我?这时姐姐走到方海洋身边说,你不应,我又胳肢了啊!说着就把一双细软无忌的手伸向他的腋窝里来。</h1><h1> 母亲便在这时又走进来了,告诉女儿说,刚才忘掉了,赵小和上午来找你你不在,他要你去他那里一趟。说完还嘴里不高兴地嘟哝了句,跟这样的人打连连早晚没个好。</h1><h1> 你说什么呢?姐姐这才放开弟弟,边往外走边对母亲说,我就和赵小和打连连,这是我的事,他会做生意,有什么不好?早晚我是他的人呢。</h1><h1> 母亲说,他做的那生意不正路。</h1><h1> 姐姐说,正路生意能挣到钱吗?</h1><h1> 母亲说,你跟着他早晚要倒霉。</h1><h1> 姐姐说,你拦不住我,我现在已经就是他的人了。</h1><h1> 方海洋看着姐姐走出去,心上无来由地不自然起来,姐姐那两枚朦胧的胸晕仍在他眼屏上晃来晃去,他感到心里比刚才姐姐在屋里时更加发慌。姐姐只比他大一岁,中学没毕业就不上学了,在街头摆摊当起个体户。赵小和也是卖零货的,生意做得的确不正路,听姐姐透露过,他有时急了眼还做违法生意,赵小和跟姐姐正是在做生意中认识的。这时方海洋猛然联想到赵小和的一只手一定抚过姐姐两枚胸晕了!他甚至在眼前还幻化出姐姐是怎样地羞怯,躲闪,或者是怎样地逢迎而上。姐姐刚才说她已经是赵小和的人了,方海洋全然懂得这句话的意思,他的思绪忽然间便湿润起来,忽然间也便想了去给他的师傅柳艾青过生日的情景。</h1><h1> 列车员的工作很简单,没有什么技术可学,柳艾青带着徒弟方海洋在车厢旅客中间,查询旅客的去向,解决旅客的疑问,剩下的就是擦桌扫地拖地板,方海洋很快就做得熟练了。</h1><h1> 列车员的生活单调而寡味,方海洋觉得就是日子过得快,一个月眨眼间就被轰轰隆隆的车轮声辗轧过去了。这一天在乘务员室里,柳艾青突然向方海洋说,明天是我生日,我请你到我家去吃饭聚会。方海洋说,你过生日,请我吃饭为什么?柳艾青说,我就请你,还为什么干嘛?方海洋想了想,还想推拒,正看见柳艾青红扑扑的面孔,和鼻尖上几粒微细的亮晶晶的汗珠,心劲一下软塌下来说,好吧,那我去。</h1><h1> 第二天,方海洋来到柳艾青家时,发现柳艾青的朋友来了一大帮,一个个年轻欢乐,感觉上都像是到了自己家一样,可让方海洋又感觉奇怪的是,这里边却没有一个包乘组的姐妹。方海洋走进门时,年轻人们已经开始疯狂,一个叫武哥的家伙送给柳艾青一条很好看的项链,并亲自给柳艾青戴在细细长长的脖子上。武哥的作派说话腔调以及那一脑袋的板寸头发,让方海洋怎么看怎么像极了赵小和。方海洋不会给女人买礼物,那二百元此刻仍装在他的衣袋里,跑了一上午商场也没有花出去,最后只好赤手空拳就来了,想着抽空把钱直接送给师傅就行了,大不了就那么点意思吧。中国人过生日的形式大多是快乐肚子,方海洋本来就不大爱说话,所以这形式很附和他,渐渐地就感觉到自己有些喝多了,脑袋一阵阵发涨。那个叫武哥的家伙坐在柳艾青身边,一边喝酒,一边很绅士地向大家讲着新近的股票行情。方海洋看见柳艾青喝过酒后,面如桃花,很认真很倾慕听武哥演讲。天色渐晚了,他们却意犹未尽,又打起了麻将,柳艾青这才像想起来徒弟似的走到方海洋身边说,一同打一圈呗?方海洋说,我不打,我不会。柳艾青说,学学嘛?方海洋说,我真的学不来。这时又有人来唤柳艾青上牌桌,柳艾青说,我徒弟不打,我也不打了,我们就坐在你们身边看。她真的就坐在方海洋身边。天愈来愈晩了,麻将桌上却战得更酣,方海洋说要回去了,柳艾青说,那好,我送你。</h1><h1> 柳艾青送他走出门来,沿着马路朝公共汽车站走,边走柳艾青边不时抬头微笑着看向方海洋。来到车站等车的时候,方海洋将兜里的二百元掏出来递给柳艾青。钱是用红纸精心包着的。</h1><h1> 这是什么?柳艾青问。</h1><h1> 送你的礼物。方海洋答。</h1><h1> 你是我徒弟,礼物免了吧。</h1><h1> 方海洋却倔强得有些吓人说道,拿着!祝你生日快乐!</h1><h1> 柳艾青怔了怔,又挺动情地笑了,接过红包去后,轻柔地握住徒弟手,方海洋感觉出柳艾青的手又绵软又冰凉。</h1><h1> 都是因为你爸死得早啊!</h1><h1> 绵软的感觉突然就没有了,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在屋子里,放出来一声嘟哝,竟把方海洋吓了一跳。</h1> <h1> (二)</h1><h1> 这次的遭遇以后,方海洋的生活有了一些异样的内容,发展到以后,他甚至见到师傅柳艾青时,就会不自觉地产生出一股腥腥的凝固奶油的感觉。夜深人静,方海洋躺在宿营车的卧铺上,姐姐那神秘的胸影就会像一层层梯田般朝他不断压迫过来,他觉察到生活给自己挖掘了一口陷阱,他自己跳了进去,他再想跳出来时已经晚了。乘务组是个女人扎堆的天地,他们宿营车的卧铺是固定睡的,一个格六张床。方海洋睡的是中铺,柳艾青也是中铺,就在方海洋对面,下铺仍是两个女人。方海洋睡在他们中间,第一次感觉到陷入女人围困的尴尬。有的时候女人的胆子往往要比男人还大,天热了他们就穿着短裤背心睡觉,甚至在梦语中还扯落些纤维布影下来也是有的,简直对方海洋这个男子汉视而不见。</h1><h1> 方海洋的敏感来得突然而神速,半夜里尿急要去厕所,在列车行进中爬下卧铺隐约就能看见下铺的两条白鱼。沉睡中的女人已失去了顾忌,白色盖单踹落下来,那赤裸的睡影便千姿百态。再爬上中铺时大脑就像天空一样晴朗,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耳鼓却是仍然开张,女人们睡梦中咬牙放屁声音爆竹般强人听见。愈睡不着愈令人尿急频繁,起夜的次数便成倍增长,再次爬下铺位时努力地非礼勿视,从黑暗中跳入眼帘的却仍是妖雾重重。偏偏其中的一团更是震颤地扭来摆去,在梦呓中发出连续不断的嘻语笑韵。笑语的波浪如同聊斋中的狐精富有色彩,猛然间使人感觉到彩虹般的心惊肉跳。方海洋受到了一种永恒的折磨,他三心二意地找到了列车长,要求把自己的铺位调换到列车乘警那一格去,乘警毕竟同是男子汉嘛。列车长一脸微笑打趣他道,你人不大,心还不小嘛!在玩笑中拒绝了他的请求,他就又心甘情愿地走回到自己铺位去了。</h1><h1> 总算到达了省城车站,方海洋的神经得以放松,精神却又进入了另一种亢奋的旋涡。青春所以绚丽就是因为它使人永远不存在疲累,退完勤,列车员姐妹们成群结队去逛夜市。柳艾青刚洗漱过了,头发湿漉漉来唤方海洋一起去站台遛弯。他去了。站台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四外处于相对的寂静,远远一两声火车鸣笛和站外广场喇叭呼唤旅客的声音夹杂在一起,显得渺远与空茫。柳艾青走在方海洋身边,站台上微暗的灯光把她的披肩散发辉煌得更加湿亮。他们边遛达着边说一些无关紧要的废话,柳艾青不时还哧哧笑出几声。实在没话说了他们就都闭了口,就那么默默地心无负担的往前走。如果站台无边沿,他们就将会一直走下去。一股夏日的夜风竟吹抚得方海洋脸颊一阵阵发烫了。</h1><h1> 返程回来的路上列车员们心情更加激奋,回家的路总是让人情切,离家门愈近这心情愈加增温。女人们打了鸡血般地聚拢一起,就是中午宿营车休息了也在那里吱吱喳喳。就隔着那么一层薄薄的铺板,女人们的身影在下面晃来晃去,方海洋偶一低头,便看见一个女人坐在铺位上手掰脚丫在哈哈大笑。他们全然把方海洋这个男子汉忘掉了,排斥了,而这排斥和忘掉给予方海洋的却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推动。他越不想听他们那些毫无遮盖的荤语,耳鼓却感觉到越加敏锐。女人们的兴致绝对是越发浓烈了,这时一个女人突然说,我们明天休班时,是不是去月亮湖坝游夜泳,一丝不挂的那一种?天黑了,一齐去?我表哥在那里看水坝,可以走后门!</h1><h1> 目的是为了减肥吗?葛培媛穿着拖鞋从厕所踢哩蹋拉走出来边走边说道,游裸泳减肥给谁看?</h1><h1> 什么叫给谁看,天气热,游裸泳舒服消暑呢。被大家称作肥肥的牟萍不高兴了道,愿意去就去,不愿意拉倒,用不着这般旁敲侧击。</h1><h1> 我看牟萍这主意,好。这时柳艾青息事宁人地说,还拉住了牟萍的手向大家说,你们看呢?</h1><h1> 我看也行。</h1><h1> 这当然行。</h1><h1> 再说了葛培媛你那身肉也在蓬勃发展了呢,牟萍的一半也是在为你着想了呢,你为何还要拿着糖?柳艾青便又半开玩笑地向葛培媛道。</h1><h1> 葛培媛便挺开放地笑起来道,我那是尿憋地说话走了辙,哪想牟萍妹妹就吃心生了气?好妹子别生气,你还不知道你姐我张这鸭铲子嘴?要不你打姐一巴掌?牟萍就扬手打了她一巴掌后呯就乐了。葛培媛也乐了。</h1><h1> 那我们大家就说定了,一起去。</h1><h1> 好,就一起去,月亮湖!</h1><h1> 方海洋躺在中铺上听到这里,潜意识中突然地生出来一种偷人家东西得了手的惊慌和兴奋,眼前不断地闪现出来一片又一片如同雨后彩虹般的色彩。</h1><h1> 于是下了列车退了勤,方海洋思维的野马已经稳稳搭在了张满的弦上。他独跑到月亮湖水坝在晴朗的下午,以便在阳光下更能准确定位湖区的每一片地形。闸房的那间灰砖屋子已经变小了,与他童年的记忆已经完全不搭界。房门上着一把生锈的锁头,看水坝的人是去哪里作耍,还是根本就玩忽职守?他在湖周转了一圈,就像一位将军面对作战沙盘精心思索着每一次的进攻步骤。他最后来到一处凹形的水湾停下来。这个凹湾离闸房挺远,四处寂静水碧幽清不说,要紧的是有一片细柔黄沙,一直延伸到那湖里去。他想象着那些熟识的姐妹们定会选择这里,以后的事实证明了他猜想千真万确的那一刻,他的感受就如同一个指点江山的伟人,他确定着人世间豪英才壮的思维逻辑大不了也就是如此了吧!</h1><h1> 缘着凹湾过来是个黄土坡,土坡不高也不矮,站在或坐在这个土坡上就可整个看到凹湾水面甚至水底,再好不过的地形了。于是方海洋立刻行动起来,找来一些破石烂砖,在土坡上挡起一道掩体般的屏墙,透过屏墙可以看见别人而别人看不见自己。为了趴卧在屏墙后面更舒适且使其观望更为从容不迫,他还找来一些枯草柔枝铺在地上,而后他卧在上面试了一次,又试了一次。虽然做着这些事情免不了血液奔腾,但事件的性质仍然让他排斥不掉心底里的羞耻感和恐惧感,他想象着那些水中精灵们突然发现他的潜伏存在,放播出那种利口杀人的嘶叫声音!方海洋反复目测着土坡后边,他要为自己设计出一条逃跑的有效路线来呢。</h1><h1> 天空阴下来,方海洋没有感觉到。</h1><h1> 天空真的下起雨来,那雨滴先是点点缀缀,继而哗哗似盆泼洒,方海洋浑身都被雨水湿透了,可自我感觉身体里仍是火染如炭。再待跑下湖坝来时,炭火终于被雨水浇灭,方海洋就浑身全部的阵阵寒冷。他抬起头看向天空,不知道自己向天空喊了句什么?</h1><h1> 没想到这场雨施于方海洋的竟是那样有效的惩罚,第二天整个身体便高烧到三十九度,出乘的那天他还是去了,但半路他又被人送了回来,这是方海洋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休病假。身如面条地躺在床上,大脑里的影像却清晰得没有一丝零乱。湖水碧蓝透明,奶油般的雕塑如同杨柳摇摆飘飞,他控制不住渴望地伸出双臂。他的眼睛日夜睁着如同高瓦度探照灯,不遗余力查找寻捕。然而他越想看清眼前就越变得模糊。疾病中犯的另一个错误,是他不该放心大胆地睡觉,因为姐姐母亲守在他身边时,几回回听见他在睡梦中呼唤月亮湖,月亮湖!</h1><h1> 月亮湖里到底有什么魔鬼?你连睡觉都忘不了它!</h1><h1> 姐姐的质询使他心惊肉跳!似乎姐姐,似乎母亲,似乎整个世界都在讪笑起方海洋内心里那个秘密了。</h1> <h1> (三)</h1><h1> 然而再说什么都已然晚了,方海洋病好后再蹬上列车,来到师傅柳艾青身边,他就好像突然有了特异功能,目光的穿透力竟可以征服任何外在物质了,这个世界上的倾轧争斗欢乐悲哀龌龊高尚新生死亡却都逃离了他的视线之外!他没有了感觉,没有了知觉,他遗失了自己,只能四肢奋力地扫地,拖地板,为旅客们的一点点小麻烦忙来忙去,他一遍又一遍将车厢的厕所刷洗得干干净净片污不染。师傅柳艾青好奇地问他大病一场后人怎么变得这般勤快了?方海洋脸烧得几乎要熔止了心跳,搜索不出任何理由来回答柳艾青。</h1><h1> 列车到了省城车站,退了勤,柳艾青洗漱完毕,一如既往地又要方海洋与她去站台上歇凉遛弯儿。可他的眼睛却不敢再在她的身上逗留。在站台的天桥上,他俩并排坐在一起的时候,方海洋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心撞,柳艾青却是仍然和他说着那些无关紧要的废话。但是常常有那么一会儿,方海洋猛烈会感觉到她那些废话就如同一张巨大的帆布,试图在努力掩盖着什么?就像师傅对他的秘密早有察觉!又有风儿吹来,柳艾青不停断地絮絮叨叨,方海洋把眼睛朝向了别处。一列又一列火车在黑暗的干线上驶过,车窗里的灯光流动成闪烁跳舞的乐符,就像一条又一条燃烧的铁水朝着无底的黑暗隧道泻去。</h1><h1> 再返程途中方海洋孤独地躺在宿营车换休时,他的耳朵就不自觉地撒开成了一张无数孔眼的网,聚在下铺换休的姐姐妹妹们仍然精力过剩,叽叽喳喳谈论男人谈论天空谈论月亮还谈论不断飞涨的物价。让方海洋感到惊讶的是,没有一张嘴巴再提起去月亮湖游夜泳的事情,好像他们从来就没有谈论过这件事情,一切仍如生活本身。方海洋在这样的平平常常从从容容中再次窥视到了那张帆布的阴险和恐怖,他这时顽固地证实着这个恐怖就是,他想做的事他们已然知道,他们人人都知道了他在月亮湖布设下的秘密,他们就决定不给他以任何可乘之机!一时间方海洋便乱了方寸感到自己已魂飞魄散五脏俱焚!他们难道真的是一群狐仙,他们真的已经知晓了他的心地了吗?如果事情真的是如此地糟糕,那在这个女人的天地里,他将成为他们茶余饭后多么大的笑料呢啊!</h1><h1> 直至再次独自跑来月亮湖,方海洋才把一颗蹦跳的心重新放入肚子里去。黄土丘上的守望台仍然完好无损,用破砖和石块搭建的屏墙上只有几粒鸟粪,其余一切都与大脑中的印迹十分切合。没有人能猜得准丘窝里的枯草是做什么用的,如若解释起来,也许是有个百无聊赖的孩子跑到这里来过家家,或也许是某个过客在这里边歇过腿脚,而那面人工制做的屏墙则是为了避挡风寒。为了确凿无误万无一失,方海洋借助朦胧的月光,在那不大的丘窝里又反复查看了,没有狐仙们的足迹,的确没有!既然一条隧道自己已经挖出,就一定要缘着这隧道走下去。挖掘这条隧道不仅是费了气力而且是更付了心血,不走下去看个究竟那连自己都对不起。男子汉的骨质就是不允许方海洋做着的事情半途而废!</h1><h1> 然而不久,漫长的等待又拱起了另一种不安,他们的迟迟不行动,给予了方海洋另一种惩罚,他不得不时时混迹于他们身边,耳朵不放过他们的任何一句嘀嘀咕咕。一件注定要发生的事情愈是无声无息,就预示着愈要临近了,月亮湖某一个既定的夜晚将成为方海洋惊心动魂的时刻。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在方海洋身边无忧无防地转来走去,让方海洋心里一天天发苦,他发现身边这些女人们原来真的是一群狐仙,狐妖!也许他们已经行动了吧,绕过了他的视线?柳艾青面孔依然坦淡,一点信息不透露,面色也依然腴白,一丝都没有晒黑嘛!似乎证明着他们的确没有行动。结论刚下定方海洋几乎跳起来又将它推翻掉,游夜泳没有太阳怎么能够晒黑肌肤?自己的思绪入魔了呢!</h1><h1> 一个人的时候,他在心底无数次地演绎着那一时刻。天空当然要有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月光将大地湖水辉耀得银彩虹飞,女人们就在这彩炼里戏舞嬉闹。他静静地爬卧在土丘后面,目如巨电珠圆眦裂,将湖水里那么多如彩似雾尽收其中,不予遗缺。方海洋深信着那一刻他不会休克,因为这是他自己创意自己导演的人间戏剧。他幻觉中看见他们一次次地奔向岸来,又一次次地跃入湖里,射入水中,瘦者如鱼肥者似豚。快来吧这一刻,快来!方海洋喃喃地祈唤着。祈唤得愈加耐不住时,他一瞬间幻然出自己便是一个力大无敌的阳光大盗,手持钢刀朝他们闷喝一声,进!他们便哀怜地又情愿地香莲移步顾盼回头地流入湖水里去。</h1><h1> 这是方海洋朦胧时代里最荒芜的一个夏季。酷热的太阳炙烤着他的脸颊,也炙烤着他的心田,他已经无法躲避寻凉。说不上是下流还是美丽的梦境折磨得他死去活来,他不知道是该恨自己,还是该恨那些女人们。漫漫长日漫漫长夜就这样东逝流水,他们中没有一张漏勺能给他滤出一丝信息。然而在最失望的时刻,另一个自我仍然顽强地鼓励着现存的自我,坚持!坚持!坚持下去便是胜利!</h1><h1> 方海洋注定是坚持下去了,而坚持不下去的则是那些女人们。那一刻方海洋正躺在运行列车的间休宿营铺上枯睁着眼睛,忽然听见下面的柳艾青说,这天气要热死人,回去后我们到哪里消消凉?</h1><h1> 葛培媛紧追着便搭言道,去月亮湖呗!不是早说好了的吗?</h1><h1> 我也去!我也去!接着就引来一串叽叽喳喳的簇拥声。</h1><h1> 刘敏你可不能去。这时又听到葛培媛说。</h1><h1> 为什么我不能去?刘敏反问道。</h1><h1> 葛培媛说,你现在是非常时期,夜里的湖水会将你肚子里的孩子咬掉去。</h1><h1> 我不怕就要去!刘敏坚持道。</h1><h1> 去吧去吧,孩子咬掉了让孩子他爸再费把子力气呗!女人们就撩拨人心的又掀起一串撞断腰般的嘻嘻哈哈声。</h1><h1> 方海洋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背过气去,而是安祥地闭上眼睛,没一会儿便沉入了梦乡。</h1><h1> 直至退勤下班回家,方海洋脚步很雄壮地迈入家门,把乘务包扔在一边,正赶上母亲和姐姐吃晚饭。方海洋在列车上已经吃过饭了,可当母亲常规性地问他道,还再吃点不?儿子很欢乐地就说道,再吃点就再吃点。坐在饭桌前方海洋边吃边向姐姐和母亲讲述列车上的见闻,讲述旅行中的传说。母亲当然早听烦了这些,但是也没有必要打断他。姐姐却是讨好地给弟弟碗里夹菜,求他从省城再趸回些抢手货物来?方海洋这回也是痛快地答应道,行!方海洋看着姐姐脸上几近陷媚的笑影,再次联想到那个既将莅临的节日。</h1><h1> 当然是节日,当然是方海洋独立设置的节日,这节日失去传统般没有大哄大闹,没有爆竹连天,有的仅是夜色与月亮的证明。结果柳艾青成了这节日的主导者,实在是在方海洋的预料之外。他千次百次地预想中面对的总是一个群体,他们没有上尊下卑,没有领导者,都统一归为平等的鱼和豚。当枊艾青裸露纷呈地站在月光里,媚艳地轻声呼唤他走过去时,他不自觉地又一次沦落为从属地位。从属的性质占据了方海洋整个的青春时代,终于挣脱开它却用去了他人生最辉煌的年华。他那时候读不懂自己的师傅,给予还是索取的概念在他们中间已经彻底模糊。那个夜晚的事实本以为师傅已是成为永恒的水到渠成,最后结局让方海洋明白的却是自我编辑着的茫然。</h1><h1> 时间已到,方海洋起身出门,朝着月亮湖奔去。</h1><h1> 真地是片刻之间,方海洋如梦般来到了月亮湖,来到自己的守望台。天空有着月亮呢,只是那月亮不是想象中的浑圆,而是弦月且有些朦胧。眼前的湖面没有一丝波纹,凝固静止得似一面水镜,这镜子是供天上仙女梳洗打扮使用的呢,这个夜晚却要被地上的一群狐仙搅拨如沸轰然乱七八糟。微弱的虫鸣不间断从夜幕深处传来,又偶尔被从远方飘来一两声夜鸟的呓语所覆盖。方海洋静静地进入阵地,临战状态的斗士大脑却是无比清晰。他毅然是下了决心的,今生若是有了如此一夜,便是死去也便心甘情愿。时间在泣血的誓言中一点一滴流逝,方海洋一瞬间又生出另一种折磨,那些女人们嘴里的红口玉言,不会是又一次吹泡泡吧,半道改了章程,或者根本就是为了完成语言的功能随口说说玩玩吧?他们根本就不会在月亮湖出现!他们是一群彻头彻尾的狐仙,筹建了多少日子的计划根本就是水中捞月空忙一场。这样的折磨来得伟大而突兀,决定命运的时刻就在今夜,如若真是那样的他真的就要死去了!</h1><h1> 方海洋没有死去,是那些女妖们如期地救了他,他们真地来啦!方海洋把攥出汗的魂魄又安放回了原位,他目光如电。闸房的灯蓦然就亮了,女妖们的身影在这灯光中晃来晃去,并伴随着一片的嘻言媚笑,夜便将他们这嘻呓无限扩大,方海洋距那闸房多米开外也能清晰听进。因了有表哥辖管着这片月亮湖面,牟蓓就显示出主人般活跃,冲着从闸屋走出来的男人撒娇做嗲说道,告诉你表哥,天热,我们要耍水。</h1><h1> 表哥说,好的,你们就耍吧。</h1><h1> 牟蓓说,可我们耍水你要是过来偷看怎么办?</h1><h1> 表哥说,我不偷看,我说话算话。</h1><h1> 这年头还有说话算话的事情吗?</h1><h1> 那你们说怎么办?</h1><h1> 我倒有个好主意,葛培媛这时接过话口来说,表哥只好委屈你,我们决定把你锁在闸屋里。</h1><h1> 锁我闸屋里,这么热的天?</h1><h1> 别啰嗦了表哥,为了我,你就进去吧!</h1><h1> 门关上了,传来挂锁的声音,女妖们再忍不住挠扰腋窝般地早笑翻开来。</h1><h1> 笑声中方海洋分辨不出哪一根是柳艾青的弦音。走入人际柳艾青是方海洋接触最近的女人,在这之前他与母亲,姐姐地厮守却是另一种存在,他俩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女人。他们给他生命的是抚慰和温暖,而柳艾青给方海洋的则是启示温情和激奋。他的确没有想到那件事情会突如其来地发生,作为一个迷路的人,方海洋那个时候不想相信,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心心相印根本就不是真实。</h1><h1> 方海洋用一种跪拜的形式趴在屏墙后面,那格局就像是一匹狗,脸颊和鼻子临近地抵在沙土地上,临近得能嗅到大地浓重潮湿的原始气味,这气味竟还携带着白天太阳的歌语。唯有眼睛是自己的了,他看见他们站了下来,四处张望,仿佛在寻找合适的地域。方海洋揪着的最后一把心就是,他们会不会走过他为他们划定的界域,是寻找另外一处下水呢?</h1><h1> 结局是上天再不忍心让方海洋懊丧了,女妖们的形声话语一直朝着方海洋的方向扩大,终于在他面前的沙滩上停下来。显然他们中的某个人白天来过这里,这片沙滩是早已看好的地方,他们刚才停下来仅仅是为了辨认方向。他们离方海洋是这样近了,甚至他们的气味他们的体味都已阵阵扑面而来。在辨认出他们每张熟悉面孔的同时令方海洋感到另一个惊讶的是算上柳艾青在内,他们恰恰一共是七个人。</h1><h1> 目标明确已经用不着拖泥带水,褪去羽毛的工作既从容又利落,裸呈的身体在月光下泛着相同色彩却又按照各自性格流露成不同雕塑。当他们毫无防范地又跳又笑又打又闹相互开着对方身体的玩笑时,方海洋看见了挂月的夜空哗然一声驶过去一列绿色的火车。这晚在湖滩最刹风景的当属葛培媛,她晃着开始有些发胖的的身子走到柳艾青身边,就那样不知羞耻地喋喋喋不休。</h1><h1> 突然间,目力所及中的葛培媛不见了,那些戏水的女妖们也都不见了消失了,只有柳艾青孤独地站在那里,四顾茫然呈着无限的恐慌。而这恐慌却没能毁灭掉她,因为这时她猛然地看到了眺望窝中的方海洋,她发现了他她捕捉到了他,她便如鹿一般蹦跳过来似鱼一般湿淋淋地拥抱住他,就像要勒断骨头那样,把方海洋吓了一跳!</h1><h1> 柳艾青你这是怎么了?柳艾青你别这个样子呢!方海洋拙嘴笨腮已不知如何是好。</h1><h1> 方海洋你也加入抱抱团好不呀?这个世界是冰冷的呀,人与人都是隔膜的呀,你没有感觉到吗?</h1><h1> 有了柳艾青这呓语,方海洋渐渐感觉出冷了,瞬间这冷就轰轰烈烈冰彻寒骨起来。再低头一看,原来自己也是赤身裸体没有一丝的包裹。</h1><h1> 这下你相信了吧?那就让我们抱得紧一些,再紧一些,再紧一些。柳艾青虎狼一般喊叫的中间,方海洋感觉到了浑身骨节在呯然作响。方海洋心中开始升起一波又一波美丽的皱褶,红外线般的目光向那湖面扫描,点点滴滴抚摸着月光下那一圆又一圆花朵,偷偷摸摸的事件瞬间变作光明正大没有了龌龊,方海洋不失时机地又便想起了母亲的那段传说。</h1> <h1> (四)</h1><h1> 那也是在方海洋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在他耳边的呓语。她问方海洋为什么小孩子生下来钻出母体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放声大哭呢?方海洋当然回答不出,母亲就告诉他因为人生来便是苦,生到这个世界就是来遭罪受难的。且不说人一生下来,便开始向着死亡走去了,其中的过程蚊虫叮咬,风寒冷雨,病老缠绕,更有着人与人的你争我夺,尔虞我诈,互设杀机,世间里充满了欺骗和掠夺,这人生不是苦又是什么呢?唯有经历过了才明了这人世间的如此糟糕,妈我是经历过了,可还是没有经过你的同意把你带到这人世间来,你妈我这是在涂炭造业我儿你呀!所以别人家生个大胖儿子是全家笑不够,只有你妈我生下你来才与你一同张嘴哇哇嚎哭,个中的悲苦无奈也只有咱们娘俩知晓得呀!哇哇哇哇…...</h1><h1> 那时候方海洋就与母亲面对面地羞耻地嚎哭,到后来还感觉到母亲怎么竟然是判若两人,那哪个又是真我呢?难道人只有在呓语中才能够找到真我,回归到真我吗?就如此刻怀中的柳艾青,也是在呓语中让方海洋润物般醒悟。于是他便也紧紧拥抱住了柳艾青,也如同要勒断骨头那般。</h1><h1> 方海洋你干什么?突然柳艾青却推开了他,如同受了巨大侮辱般不认识般地惊叫道。</h1><h1> 我也要加入抱抱团?不是你要我加入抱抱团的吗?方海洋可怜而悲哀地乞求着道。柳艾青的回应却是一把推开他又跑回到湖岸边去,倏然间那些女妖也都重新显现出来,与柳艾青一起向着方海洋指指点点,讪笑着方海洋赤裸的身体,方海洋却找不到一片遮蔽的云朵来掩盖,急得他腮红耳热,烈火燃烧,蓦然间昏蒙过去。</h1><h1> 方海洋你怎么了?</h1><h1> 方海洋你快醒醒?</h1><h1> 方海洋你怎么也在这里?</h1><h1> 远远地远远地就传来了这些嘤嘤之语的弦歌,柔软动听让人无忍推出,方海洋在细雨润泽中渐渐苏醒,发现他已被柳艾青葛培媛他围捕在丘窝之中。当然这是方海洋自己的释义,而女人们可没有一丝追寇的样式,推在方海洋面前的除了关怀还是关怀,关怀的方海洋早已羞耻得难以回答。结果还是葛培媛适时地救援他,疲倦地说了一句,夜好晚了,我要回去。她的话便即刻形成了传染,牟蓓也说,我也累了也要回去。其他姐妹于是更是积极响应。</h1><h1> 你们先走吧,我还要再待一会。只有柳艾青说这话时,目光一直停留在方海洋的脸上。</h1><h1> 明静的丘窝前便只剩下柳艾青和方海洋两个人,柳艾青一下变得具体了,具体得方海洋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说不清的紧张感。在这样的夜晚里他竟出汗了,浑身的汗水将脚下的泥土浸湿,又直往地底下流去,淌成了一条哗啦啦的小河。方海洋的的确确是说不清楚这件事了,多年以后他回忆起来,女人们的欣然离开月亮湖,毋宁说是为方海洋制作了一个机会,还不如说是为柳艾青描绘了一幅图画。然而事实上却是让人既感到突然,又顺理成章,这件事情的引导作用仿佛一下子就使方海洋增长了一百岁。</h1><h1> 我再说一遍我愿意加入抱抱团,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便更愿意加入了。方海洋重新抱紧了柳艾青诉道。</h1><h1> 别这样方海洋。方海洋你别这样!柳艾青却是推开了方海洋说道,而后身影就向后渐去渐远。</h1><h1> 方海洋被这样的回应惊呆了,弄傻了!过了好长时间才向空洞洞的夜幕里泣声喊道,柳艾青你虚伪!你们都是虚伪!都是虚伪!</h1><h1> 喊声唤来了雨,倾盆而下,将方海洋全部湿败在了丘窝前的沙滩上。</h1><h1> 儿子,你醒醒,你快醒醒,儿子你这是怎么了?方海洋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坐在床边呼唤他的是满脸焦急又满目疑惑的母亲。见儿子醒过来便急切地问他说,浑身烧得火炭一般了还满嘴喊叫着柳艾青,满嘴喊叫着牟蓓葛培媛,这葛培媛牟蓓柳艾青又是谁?突然母亲就噢地尖叫出一声不再问了,因为她看见了儿子脸上那种特有的红润色彩,那种无忧无虑孩子绝不会有的羞涩色彩,噢地一声便猛烈明白,儿子已然是长大了!</h1><h1> 金翠娥母亲与方海洋的母亲从前在一家工厂里做工,金翠娥是金家唯一的女儿,虽然眼下还没有正式工作可做,但是模样还算周正,更重要的是两家互知根底,于是方海洋母亲与金翠娥母亲在市场买菜途中遭遇,说起这事,结果竟是一拍即合。</h1><h1> 你怎么对弟弟的事这样不关心,你也说说你的意见好不嘛?母亲先和女儿商量时,狠狠批评起女儿待答不理的样子来。</h1><h1> 女儿海欣说,我怎么不关心啦,我是看这事八成不能成。</h1><h1> 母亲问,怎么不能成?</h1><h1> 海欣说,如今的姑娘哪哪都是,大街上满天飞,弟弟能要一个至今还没有工作的金翠娥?</h1><h1> 母亲说,大街上飞着的那些也叫姑娘吗?他们也是姑娘吗?嘁!</h1><h1> 海欣说,再说弟弟那工作就像闯入了大观园,身边的蝴蝶飞乱了营,啥模样的没有呢?说不定啊,早跟其中的哪一只逍遥配了呢!</h1><h1> 母亲立刻喝道,你不要瞎说!</h1><h1> 女儿的话更加捅了母亲的肺窝子,母亲担心的正是这个,一个男人若是为此名声搞坏了,那么一辈子也就完了!她就更加坚定而又委屈地跟女儿说,反正这回我是要做回主了。</h1><h1> 果不其然次与儿子说起这事,儿子就崩了,面还没见着,单听那名字就让人饱饱了,叫什么金翠娥?这当然还不是主要的。母亲却没有因为儿子的顶撞而气馁,反是更加消防救火般地积极,儿子一在身边时她就提起这档子事,甚至还搬出方海洋死去的爹来招呼,说她将儿子的婚姻若办不好,那死去的老鬼越界也要来掐算她这个做老婆的。方海洋终于忍无可忍了道,好吧好吧好吧我见,见见面我怕啥?</h1><h1> 方海洋蓄意着见了面也是敷衍,敷衍的动机又全然来自于柳艾青,更几乎开始排斥世界上所有的女人,始作佣者则是缘起于蓦然地自发,甚至于在方海洋的印象中柳艾青连一点点暗示都没有过的。方海洋自己为自己挑起了一架沉重的担子,柳艾青一下子成为了他生命中的唯一。</h1><h1> 柳艾青对方海洋的这个唯一却似乎没有察觉,又跑车来到省城,柳艾青退完勤洗过澡还唤上方海洋,师徒二人还坐在天桥上去看火车。又一列火车向远方驶过去,站台的角落里有一只蟋蟀在鸣叫。方海洋低头坐在柳艾青身边,柳艾青的湿发不时被夜风撩起,几线青丝轻轻抽打在了方海洋的脸颊上。</h1><h1> 你怎么不说话,方海洋?柳艾青像想起来向方海洋扭过头来问道。</h1><h1> 方海洋心里猛然升起一股委屈与愤怒参半的东西,他忽然也抬起头迎向柳艾青说道,我妈给我介绍了个对象,让我去见面。</h1><h1> 柳艾青仍是不温不火道,见面,就是搞对象那种的见面?</h1><h1> 方海洋道,你说我见是不见?</h1><h1> 柳艾青说,当然要见的了,这是好事情呀!</h1><h1> 方海洋说,你真的同意我去见面?</h1><h1> 柳艾青说,怎么能不同意呢?男大当婚,这是很自然的事。如今人们谈恋爱都早猴急似的,当然越早越好,越早就有更多选择余地。要不要我一同去帮你参谋参谋?</h1><h1> 方海洋扭过头去,感觉到站台上的灯光一下子暗淡了许多。</h1><h1> 方海洋断然地跟金翠娥见面了,也断然地没有让柳艾青帮助参谋,见面地点就在方海洋家里,金翠娥母亲对这件事没有一丝遮掩,像进入骡马市场将女儿直直推到方海洋面前。金翠娥长着一双大而无当的眼睛,大而无当的眼睛勇往无前地看着方海洋,脸上渴望的微笑也像她母亲的一样毫无修饰。娘俩在方海洋家里午饭吃得也是毫无拘束,方海洋母亲不停地为金翠娥母亲碗里夹菜,而金翠娥也是主人般地给方海洋的碗里夹菜。</h1><h1> 再跑车时来到柳艾青身边,方海洋的委屈更加浓厚了一层。柳艾青直到终点站,退过勤俩人一同走出行车公寓看省城夜景,柳艾青才像突然想起似地问方海洋道,哎对了,你见了你妈给你介绍的那个对象了吗?你和她谈过了吗?她怎么样?长得好看吗?你想什么时候和她结婚呀?</h1><h1> 方海洋猛然就抬起头来看住柳艾青说,我不要和她结婚,我要和你结婚,我要和你好!</h1><h1> 那个夜晚方海洋多年以后再想起来时感觉的确是很不一般,夏风吹荡得暖暖的,四外好像没有了行走的人影,站台角落的蟋蟀停止了鸣唱,就连来来往往的列车也一瞬间像定格了一般。</h1><h1> 忽然柳艾青说道,我不能和你相好方海洋,除了我比你大出三岁,还有着另一个原因,我是早有男朋友了的。</h1><h1> 方海洋一下子便怔住了!他什么细节都想到了,偏偏这一项没有想到。可平时没见有什么男人来找过柳艾青呀?我不信,你骗我!方海洋放任地声嘶力竭道。</h1><h1> 结果从省城跑车回来退勤后,柳艾青直接就带方海去见她男朋友。走在路上方海洋一直撅着嘴不说话,他们来到一片半旧不新的楼区里,敲开三楼一间贴满小广告的屋门,柳艾青先自走了进去。</h1><h1> 你来了!真想死我啦。</h1><h1> 别这样你,有朋友来。</h1><h1> 有朋友,怎不进来?</h1><h1> 方海洋,进来,快进来,你怎么还站在外边?</h1><h1> 方海洋进屋看见一个几乎超过自己一头的大胡子男人站在柳艾青身边,觉得这个男人有些面熟,半天才想起来是柳艾青过生日那天在场那个武哥。武哥落落大方地跟方海洋握手,方海洋感觉到武哥的手又大又有力量。谈起话来方海洋知道了武哥是个跑物流的小老板,刚认识就要请方海洋喝酒说道,他妈的我就讨厌那些洋酒,都不如咱们的二锅头,不知你跟我对不对脾气?</h1><h1> 你们最好不要喝白酒。柳艾青上前阻拦他俩道。</h1><h1> 为什么?抢先质问的是方海洋。</h1><h1> 柳艾青说,你是不喝白酒的,这我知道的。</h1><h1> 方海洋孩子气嚷道,我要喝,这你管得着嘛?</h1><h1> 方海洋过后连自己都感觉奇怪,那晚在那样的环境下喝了那么多的白酒自己竟没有醉?没有醉的方海洋离开武哥和柳艾青的房间后,独自走回家去。</h1><h1> 剩下来方海洋要干的事情,除了工作,脾气开始变得越来越大,无端地就要与柳艾青发生口角。有一次方海洋患了重感冒还坚持工作,柳艾青心疼地劝他说,去宿营车躺一躺吧,别累垮了!</h1><h1> 方海洋一门火炮般轰过去说道,不要你管!</h1><h1> 柳艾青说,我这是为你好,你怎么不知道好歹呢?</h1><h1> 方海洋更梗起了脖子回道,我就是不知道好歹了,你要怎么样?</h1><h1> 中午柳艾青从餐车给方海洋端来了病号饭,鸡蛋挂面汤,方海洋仍是拧着劲道,你端走,我不吃!</h1><h1> 柳艾青说,不吃饭病更不能好。</h1><h1> 方海洋说,谁病了?我没病。谁有病谁心里知道。</h1><h1> 柳艾青说,你这话什么意思?柳艾青的声音渐渐委屈起来道,方海洋,你别这样对待我,什么事情都是可以过去的,我们永远是好朋友。说着话眼泪就叭嗒叭嗒从脸上滚落下来。</h1><h1> 方海洋再次看见柳艾青流泪,是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早晨。这天柳艾青上班出乘迟到了三分钟,列车长上前刚要批评她时,方海洋一眼看见她泛着淤青的眼角。</h1><h1> 你怎么了?方海洋便抢先问道。</h1><h1> 我们吵架了。柳艾青说。</h1><h1> 脸上伤是他打的?</h1><h1> 是。柳艾青眼泪这时流淌下来。</h1><h1> 女人天姿花朵儿般的风骨,阳光雨露滋润还滋润不过来,而万恶的武哥竟用他那双大手掌打了柳艾青,妈个巴子的!方海洋是在一家叫细腰餐厅的饭店里算的账,他请武哥喝二锅头,点了一桌子好菜,酒后武哥被感动了争着要付款买单,方海洋低着头猛然问他道,为什么要打柳艾青?</h1><h1> 武哥好像是没有听懂,愣了一下。</h1><h1> 方海洋说,以后不许再打她。</h1><h1> 武哥突然就笑了道,她要和别人睡觉老子不管,可她要不听话老子还打。哎你个小毛孩子怎么还管这事?</h1><h1> 一把水果刀就插入武哥肚子上,武哥一声也没吭就倒在地上。</h1><h1> 方海洋是当天夜里被柳艾青从派出所里领出来的。更确切说是躺在医院的武哥,在柳艾青威逼下不知和什么人打了招呼把方海洋保出来的。刚走出派出所大门柳艾青猛然便母狮般斥问方海洋道,你凭什么要伤害武哥?</h1><h1> 方海洋说,因为他打你。</h1><h1> 柳艾青说,这也要你管?</h1><h1> 方海洋说,他打你,我就管。</h1><h1> 柳艾青气愤到了极点喊道,你算我什么人?你除了是我徒弟,你什么都不是,你什么都不是!</h1> <h1> (五)</h1><h1> 我与方海洋成为朋友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里。那年我去南方一个城市参加一位文友的小说讨论会。这位文友的小说写得实在够臭,然而南方的那个城市却很是吸引我,但我当时怎么也搞不到南下的卧铺火车票,最后就是方海洋很轻松地为我搞到了。这时候的方海洋已经不做列车员,缩归到我们这个城市的火车站当起客运领班,统领着一群与列车员一样成天叽叽喳喳的女站务员。这时候的方海洋也已经结婚,他不修边幅,无忧无虑,胡茬满脸,很能喝酒,见到谁都嘻嘻哈哈,打打闹闹。</h1><h1> 城西边月亮湖里的水越来越少了,水色也越来越混沌,而去月亮湖的人却越来越多。他们的确是在划地为牢,用网栏将水域切划分割,网栏里的鱼和鳖也是实在大而肥。我独自来到月亮湖时候,那些心红眼热的人们都以为我是来趸鱼和鳖的贩子。</h1><h1> 方海洋永远不再去月亮湖。</h1><h1> 方海洋说,人,就是那样的一种东西。</h1><h1> 我说,是什么东西?</h1><h1> 方海洋说,就是那样一种东西。</h1><h1> 我说,人到底是什么东西?</h1><h1> 方海洋说,我说过了,人,就是那样一种东西!</h1><h1> 方海洋最终喜结连理的仍然是母亲给他安排的那个女人,金翠娥一结婚身体便开始茁壮发胖,大张旗鼓,风起云涌,满足自然地整天笑眯眯的,白天笑眯眯地侍候丈夫做饭吃饭,夜里笑眯眯地陪伴丈夫睡觉,我见到金翠娥时,她的肚皮已然是隆起了老高老高。</h1><h1> 方海洋婚礼的那天,柳艾青和武哥两囗子前来贺喜,俩人馈送了方海洋两口子很重的一个红包。在拼酒的中间,方海洋很经意地偷眼看看柳艾青肚子,发现柳艾青肚子还是扁扁的呢!</h1><h1> 武哥红着眼睛喝酒正酣,闷声喝问方海洋道,你总看她肚子做什么?</h1><h1> 方海洋说,我想知道你老婆肚子里是不是有了情况,何等时节开花结果?</h1><h1> 有你妈的个屁情况!开你妈的个屁结果!武哥放声大骂道。</h1><h1> 武哥说,你那一刀子捅老子哪里不好,偏偏瞄准了老子的小肚子!</h1><h1> 武哥说,你一定是捅伤了老子的生殖器,要不你师傅的肚子这都多少年了还鼓不起来?</h1><h1> 武哥说,老子再等一年,老子要是还没有儿子,一定再来找你,不拼酒咱们拼剌刀!</h1><h1> 方海洋说,如果真没有了儿子,到时候我把我的儿子送给你。</h1><h1> 方海洋端起杯又说,你消消气,来武哥,咱哥俩再喝一杯。</h1><h1> 喝!你他妈的。</h1><h1> 方海洋的故事平淡无奇,我的小说必然也只能写成这样了,也同样平淡无奇。我写小说有一个自认为很独到的切入点,那就是最初淡淡的,朦胧的,而又说也说不清楚什么感觉的某个影像,而后我被这个影像一点点地最初捕获,后又被彻底捕获。方海洋最初的影像是第一次觑见姐姐那两枚朦胧的胸晕,他便被撞击得说不清是懵懂了,还是悟醒了,被它舞弄飘飘荡荡,如云似雾。就为将我的影像与方海洋的影像切入在一起,那些日子我便日夜与方海洋厮守在一起,以便窥视到他内心的更多更多。</h1><h1> 更多的一点当然要重提柳艾青为住在医院的武哥口诛齿伐方海洋的那天。那天的天空总给方海洋一种隔世之感,仿佛像是一片人为制作出的荒原,柳艾青那句,你除了是我徒弟,你什么都不是的宣判,就像一把铁锤般砸在方海洋心尖,望着母狼一般返身而去的柳艾青愣在那里。</h1><h1> 直至那亲切身影消失殆尽的一刻,方海洋才想起来放声地喊道,我是什么都不是,你也什么都不是!一切娇柔都是造作,一切白天都是黑夜,什么什么月亮湖,那就是沙漠!你还要我们参加你的生日聚会,喝酒欢笑唱歌跳舞打麻将,你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天你妈妈生你时是多么痛苦,用尽了洪荒之力疼痛撕裂了身体,那是每一个母亲的受难日呀,而你却用欢笑美酒庆祝,与你的武哥载歌载舞!把母亲的受难日当作节日来庆祝,这是谁发明混帐逻辑?你们走吧,走得远远的吧,因为你们就是混帐你们就是荒芜!你们,你们......</h1><h1> 方海洋那一刻骂得痛快淋漓骂得淋漓尽致骂得泪水横流。</h1><h1> 人的一生不能走入同一条河,而每个人其实都是生活在自己的岸上,两岸相隔永无粘合,甚至连蹬高眺望都是奢侈难以做到。那些朦朦胧胧的影像永远不再清晰,却又永远不会抺去。细细想过来人的确就是那样一种东西,游行于梦中却不自知为梦,甜甜蜜蜜,争争夺夺,得得失失,皆为空茫茫的自以,有几人能够真格地回归了本心?找回了本心?武哥肚子上的刀伤痊愈后不久,就与柳艾青登记结婚了。结婚时俩人死乞白咧地请方海洋参加婚礼,方海洋死乞白咧地拒绝了不去。当那天晚上一对新人双拥进入洞房时,方海洋就独自跑来月亮湖,赤条条跃入了湖水中划动起四肢。他一次次扑入水里,又一次次爬上岸来,将湖水中的月亮一次一次捣碎撕裂,见银飞锡舞。这个影像便又激动了我,我已把它列为了另一部小说的切入点。而那一个夜里方海洋显然是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生命,忘记了世界,在月亮湖水坝留恋的时间太久太久,直至母亲,姐姐,柳艾青哭天抹泪找来月亮湖时,方海洋躺在月亮湖岸的沙滩上,正安然地睡着了。</h1><h1> 只是方海洋向我讲述这个段落后,才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说,人家结婚那样请我我都不去,你看我这人,多没意思!</h1> <h1><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 拙作首发于《天津文学》,为最后的纯文学文本,后便无奈间改邪更张操作起随俗话语。据说物质愈发展得灯红酒绿,文化便愈沦落得破碎支离,比如江对岸曾经的那颗东方明珠,物质的天堂而文化的沙漠。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当文学成为了生意,又唯生意而维持生计,便是不弃暗投明都难,正所谓趋势为王是也!曾经坚守过,却没守得住,敌人的力量太强大了,于是便有了这部《最后一次守望》。</span></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