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信与我们家的缘份

惠风和畅

　　一封信，写于1980年，距今约40年。写信之时间，往前推40年，即1940年，我的父母亲，都曾是她的问字学生。

我与它相见，是在福安西部一个叫穆阳的古镇，曾经的穆阳古码头旁边，一座黑砖黑瓦的古厝里。

彼时，父亲刚刚去世，我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发现了这封信。信封，是用牛皮纸的旧信封，翻过来二次使用的。但信封上娟秀端正的钢笔字，足以证明写信人深厚的文化素养。信有两张纸，是用宣纸书写，一张书写五首七言绝句，一张述及写诗之由来。读后，令人感佩。至于诗的内容等等，待后再述。这里，我必须先交代一下写信主人的身份及相关资料，以便我们拨开云雾，去了解那一段远去的如烟往事。

写信之人，是二十世纪“闽东四大才女”之一的曹英庄先生。另外三个，分别是出自霞浦的考古学家、书法家游寿和画家丘堤，蕉城霍童的画家潘玉珂。这四位闽东才女都出生在清朝末年，都曾先后就读于省立福州女子师范学校，其中，潘玉珂先生就读于福女师初中部。

曹先生是福安著名诗人，尤擅古体诗，其旅台侄女婿陈特荣曾帮助收集整理先生部分诗稿，编成《觉尘诗草》，分赠海内外诗友，皆称其为佳作。在台的闽东乡贤、“ 台湾国大秘书长” 、台湾原国民党中常委、台北闽东同乡会名誉会长何宜武先生读后，称赞不已：“ 词意清新。读之令人有怀念家山之感”。此次福安政协拟编辑先生诗著《竹窗诗吟》。先生六子守诺叔叔特地打来电话，嘱余撰写先生与我们家的师生情，欣然从命。

曹先生，生于1904年，1924年6月，省立福州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后，即开始从教生涯。创办福安县立女子小学，后来专任文英小学、第三中心小学、穆阳镇中心国民学校、穆阳东北区中心国民学校校长或教师达20多年。先生教书育人，教学方法独具特色，并把五四运动的新文化新思潮带给这片乡土，为穆阳的教育事业作出重大贡献，堪称福安乃至闽东少有的教育家。

先生与我们家结缘，算来始于上世纪30年代末至40年代。我父亲三兄弟，我母亲姐弟俩，皆曾就读于穆阳小学，皆是先生的学生。 父亲吴梧山，出生于1921年，1929年至1936年，曾在私塾读书8年，1940年下半年，因怕抓壮丁，再到穆阳小学插入五年级读书半年，1942年，福安师范乙种简易班毕业后，1943年开始，在穆阳小学先后任教7年之久，其后辗转于苏坂小学、咸福小学、桂林小学任校长30多年。因此，先生的教诲，父亲，时有念叨。儿时，父亲曾多次带我踏进这座位于穆阳小学大门正对面的小四合院，拜访先生，求教先生，觉得先生知书达礼，慈祥慈爱，颇有长者师者风范。

母亲许顺娇，生于1925年，1938年至1943年在穆阳小学读书，1944年至福安师范读书，上世纪50年代，曾在附设于先生家族祖屋的幼儿园短期任幼儿老师。母亲除了在穆阳小学读书，受教于先生外，应该在幼儿园任教时，与先生多有交往。加上父亲是先生二儿子缪守为的好朋友。母亲1959年5月去世后，父亲曾给时在福安文教科工作的守为叔叔去电求助，请求帮忙将父亲从位于距离穆阳约15 公里的咸福小学，调回穆阳工作，以便就近照顾家庭。守为叔叔，也想了一些办法，得到时任福安教育科王玉田科长支持照顾，后于1959年9月，调到穆阳隔壁的桂林小学任校长直至1986年退休。而且，守为叔叔对母亲的为人，也有过中肯的评价，说母亲贤惠、诚实、朴素、勤劳、节俭，是人人所称赞的。由此，父母与先生，不但有师生之情，还有长辈对教坛新人的厚爱和指点。

大叔叔吴志山，出生于1924年，先后就读于穆阳小学、福安师范、福建革命大学。去年，恰逢穆阳小学120年校庆，我在参观穆阳小学校史馆时，看到解放前穆阳小学教师的名单，写的是吴祥锦，因为这是他的曾用名。《宁德老照片》一书和穆阳小学120周年丛书上，也可以看到大叔叔身为教师和篮球队员的身影。虽然，我只在大叔叔的诗集《闲之》中，找到叔叔与先生学生詹其适唱和的诗，未找到与先生唱和的诗，但大叔叔不管是作为学生，还是一度成为先生的同事，应该多有交往。从叔叔平时的言谈中，多有涉及先生，充满对先生为人、诗才的尊敬。

小叔叔，吴屏山，1928年5月生。据曾任康厝学区副校长的缪嫩春叔叔回忆：“我和屏山、王杰、刘木生是穆阳小学同学（1938年~1943年）。张炯好像来穆阳小学读一年就毕业了，和我们4个是同学。当时同学有林玉梅、缪柳西，还有吴江的母亲许顺娇。吴江的父亲吴梧山曾当过班主任。我和屏山、张炯、王杰、刘木生五个人小学就结拜兄弟。当时屏山名字叫吴尚光,张炯叫张哲生，王杰叫王富佺。我和屏山、张炯既是小学同学，又是闽浙赣三支队的革命战友、结拜兄弟”。他们都曾是先生早年的学生，我从中国作协原副主席张炯先生为曹先生《竹窗诗吟》所写的序中读到：“思想进步，一向心怀国事，支持革命。”“先生勤谨教职，誉为良师，待人忠厚”。足以佐证先生深得师生们的尊重。

借农历七月十五日，返穆祭祖之机，我怀着崇敬的心情，再次踏进穆阳小学大厅对面的先生故居。这小四合院，位于大院的东侧，属大院附属小楼，正厅八仙桌、吉桌，两侧分置古典靠椅，墙壁有先生遗照及与先生之夫缪邦桢1925年新婚时在福安的合影，环境清幽，整洁如昨。先生侄儿缪伊芳介绍：“伯父伯母都受过高等教育，属五四运动时期新潮人物，房屋的设计，亦有中西结合的风格。若伯母在世，环境花卉必定更干净。这小院当年时有师生拜访，客厅常有攀谈交流的热烈气氛”。我站在客厅，遥想当年，想像客厅群贤毕至的情景，感到颇有林徽因周末客厅的意境；想像先生伏案备课批改作业的身影，为人师表的形象跃入眼中；想像在离乱年代，照顾久病的缪邦祯先生，几乎承担九口之家家庭重担，抚养子女长大成人的艰难。这些，从先生的诗作中，亦可窥见其艰。其《生活随感》：

卖空金钗为求医，一药十金不使知。

十二年来病室外，几回暗泣泪如丝。

再如其诗作《小学教师普遍感受》，提到了缪邦桢先生因病去世后，养家糊口，生儿育女的辛劳：

衣残裈敝阮囊空，儿向爹娘索补充。

舍愧慰他明夕换，暂时补缀御西风。

由此，我们回到此文的开头，去解读来信的内涵，似乎顺理成章，水到渠成。我先恭录其后，再叙谈其意。

    赠梧山同学棣  （五首）

吴梧山同志与其先室许顺娇，系我四十年前的问字学生。一九五九年，顺娇以产难亡，时仅三三岁，遗幼稚女男五人。山鳏居未娶，长期以来，养亲教子，历尽艰辛，现其子女，均次第完成学业，参加了工作。日昨承山过访，谈间，重提往事，相对惘然！口占五绝以赠，工拙在所不计。

缪邦桢先生，出生于1903年，1947年因病离开人世，年仅44岁，抛下深爱的曹先生和八位子女，时先生年仅43岁。我的母亲许顺娇1959年去世，年仅33岁，父亲38岁，既当爹又当娘，含辛茹苦，把我们5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养大成人。正是因为我们两家曾经有过相类似的家庭悲剧，让先生在题跋中有“重提往事，相对惘然”的感触。

（一）

忝为师傅卌年前，问字从知秉性贤。

匪石心坚②排阻力，终成眷属了因缘。

（二）

两株根发数枝花，从此春光暖一家。

闻道白头含笑语，子孙和顺妇尤佳。

（三）

分娩期临尚忍瞒，日西方出幼儿班。

一婴换得千悲憾，玉殒香消顷刻间。

（四）

公私重任两肩担，母职父兼百事艰。

待哺雏啼风雨夜，沾巾点点泪痕斑！

（五）

欣闻儿女已成名，补慰平生教养情。

幽草晚晴应领会，余晖无限耀前程。

  第一首绝句，一方面，是对我父亲人品的肯定，我曾经听守诺叔叔说，他曾问过曹先生，对我父亲的评价。先生言及，虽然我父亲一辈子仅是小学校长，但忠厚贤良，口碑载道，值得赞扬。另一个方面，父母亲当年排除阻力，终成眷属。所以有“匪石心坚”的美誉。

第二首绝句，描写我父母婚后琴瑟和鸣的幸福生活，尤其是先生和母亲，不管是母亲作为先生的学生，还是母亲在设于先生家大厅的穆阳幼儿园任教，她们多有交流交往，所以才有“子孙和顺妇尤佳”的评价。

第三首绝句，述及母亲分娩亡难，分娩的当天，母亲仍然坚守在幼儿园的工作岗位，“日西方出幼儿班”，人生如幻影，转瞬父母已是阴阳两隔。

第四首绝句，描述父亲公私兼顾，母职父兼的艰难，父亲任桂林小学校长长达20多年，每天晚上在学校都要忙到很迟才返家，我早就躺在姐姐们的床上睡了，他回来后，才把熟睡的我抱回里间，父亲的苦，先生用了“沾巾点点泪痕斑”。

第五首绝句，写的是欣闻父亲子女已成名，到1980年，我们五个姐弟均已参加了工作，大姐二姐分别毕业于卫校师范，三姐四姐参加了工作，我宁德师专即将毕业。足以“补慰平生教养情”，

此组诗作于1980年3月7日，彼时，先生已77岁高龄，但思维依然敏捷，诗句对仗工整。先生在诗中描绘了我们家在那个年代的多舛命运，以及我们两家的缘分。而这只不过是先生多年致力于古典诗词创作的一小段内容。其《竹窗吟稿》，内容十分丰富，涵盖家国家园家人，可窥见其忧国忧民之心、亲朋故旧之情。我以为如果先生没有传统文化的根基，没有家庭环境对先生的影响，没有自身对古诗词的浓厚兴趣，就无法造就出先生深厚的古诗词修养，也就没有这一部《竹窗吟稿》，留给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