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功名尘与土 八千里路云和月 —浅谈大连机床集团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未名湖畔

眼前花无数，心中一残枝。

2019年4月，中国通用集团完成重组大连机床集团后，本应该是浴火重生、凤凰涅槃，然而却让人大失所望。错过了再次发展机遇的开始。在品牌遭受重创、管理和技术团队今非昔比、市场需求更加匮乏、产品依旧的情况下，如果大连机床集团的同仁不改变思路、不团结奋斗、不舍身忘我，不出三年，将重蹈覆辙。除非中通集团能够不计代价的投入。跪着的人是制造不出来屹立世界之巅机床的。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李清照《武陵春·春晚》

一切过往，皆为序章。

1947年2月，关东公署旅大实业公司接收始建于1935年的政记铁工厂，并更名为广和铁工厂，此为大连机床厂的雏形。

1948年8月，经过整编东久、芝华等十二家公营铁工厂，以广和铁工厂为基础，成立了广和机械工厂，隶属于关东实业公司，这是大连机床厂的前身。

1951年，广和机械工厂改名为东北机械第十八厂，归东北人民政府工业部机械局领导。

1953年3月，改名为大连机床厂，隶属于国家第一机械工业部第二机器工业管理局领导。

1995年11月，以大连机床厂为核心，合并了大连市机床工具行业的主要企业，组建了大连机床集团。

2000年8月，原机械工业部所属的大连组合机床研究所整体并入大连机床集团。

2004年3月，大连机床集团由国有企业改制为混合制经济企业。

2017年11月10日向大连市中级人民法院申请公司债权重整。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大连机床集团（大连机床厂）有过两段时期的辉煌。第一段辉煌时期是五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初；第二段辉煌时期是1999年至2008年。

1952年底，国家决定在机械工业部设立第二机器工业管理局，成为全国机床行业的统一领导管理机构，按照全面规划、合理布局的原则，调整产品发展方向，对接管的一批机器厂和修械厂进行扩建和改造。当时，在前苏联的援助下，改造和新建18个机床厂和四个工具厂，确定产品分工与发展方向，俗称“十八罗汉、四大金刚”,形成了行业的骨干。做为笑狮罗汉的大连机床厂分工是卧式车床和组合机床。

大连机床集团曾经是我国高效自动化成套技术与装备的产业化基地和全国机床工具行业排头兵。创造了第一台车床、铲齿车床、多刀车床、组合机床等几十个全国第一台机床。

　世界上最早的组合机床是1911年在美国制成的，用于加工汽车零件。初期，各机床制造厂都有各自的通用部件标准。为了提高不同制造厂的通用部件的互换性，便于用户使用和维修，1953年美国福特汽车公司和通用汽车公司与美国机床制造厂协商，确定了组合机床通用部件标准化的原则，即严格规定各部件间的外形尺寸和联系尺寸，但对部件结构未作规定。

1957年，我国第一台组合机床是由大连机床厂自行设计和制造的UT-001组合机床（24轴双面卧式钻镗床），安装在济南第一机床厂，用于C616车床主轴箱体的加工。这样的机床当时共生产了两台，另一台安装在重庆第二机床厂。

1966年，为了发展我国的汽车工业，国家决定在湖北襄樊建立第二汽车制造厂。机械工业部成立了“二汽成套设备战役”办公室，组织全国企业、科研单位和高等院校共138个单位，为建设二汽提供了369种7664台高效专用专门化机床，包括组合机床自动线34条、回转自动线6条，到1975年建成投产。其中组合机床自动线、回转自动线等绝大多数专用设备为大连机床厂制造。从此奠定了大连机床厂在国内自动化装备的龙头老大地位。一直持续到八十年代末，一汽、二汽的发动机缸体、缸盖、变速箱壳体、凸轮轴、连杆等专用加工设备70%左右均为大连机床厂制造。

1985年上海汽拖公司与德国大众汽车公司合资建厂，当时的上海大众发动机厂的装备几乎全部靠进口。只有大连机床厂作为德国HeIIer公司的合作伙伴，承担了两段缸体粗加工生产线的合作设计、制造任务。

上世纪90年代初，一汽与德国大众合资成立一汽大众汽车有限公司，大连机床集团与德国洪茨贝格公司合作生产为其提供了变速箱体和离合器壳体加工的两条自动线；大连组合机床研究所为其提供了自行开发的主轴承盖、凸轮轴盖加工的两条自动线。

通过这两次合作设计、制造，大连机床厂组合机床的通用部件升级为德国的标准和结构。

第二段辉煌时期主要是基于国内外良好的经济环境和良好的管理团队、以及适时的产品结构调整。

这一时期前五年进入大机高速发展阶段，以2003年为例：全集团全资子公司4个，控股子公司8个，参股子公司10个。工业总产值同比增长90%，产品产量同比增长50.4%，销售收入同比增长80%，出口供货额同比增长40.6%。销售收入连续四年居全国机床工具行业第一位，利税指标居全行业前茅。海外业务风生水起，机床功能部件布局初见雏形。各种赞誉，铺天盖地，不再赘述。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大机第一段辉煌的结束，主要是产品的问题。进人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一.用户产品更新换代加快，对设备的柔性化要求越来越高。二.由于技术的进步，尤其数控技术的迅速发展，使得柔性制造技术越来越成熟。而大机的主要产品、刚性组合机床的市场需求便越来越低。车床（主要是40普车）被沈机、云机等打压。1995年，大连第二机床厂（主要生产63普车）并入大机以后，大机的车床部分才有所改观。

大机第二段辉煌的结束，原因略显复杂，但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人才流失；二是管理粗放；三是产品开发乏力。

一.人才流失。只可共苦却不可同甘。这是许多改制企业通病，也是改制企业走向没落的主要问题之一。2004年10月，王焕卫离开大机，现为宁波海天精工总经理。2006年3月，我离开大机，现为个体户。2006年6月，董庆富离开大机，现为日本马扎克中国地区总经理。2007年，都为民赋闲在家。2008年年初，郭强离开大机，现为自由作家。在此期间、技术骨干、管理骨干、生产骨干的流失，同样让企业痛苦不堪。在所有离开的人中，唯独对我最苛刻，协议规定：不许到其他同类企业任职，不许从事机床制造行业。

二.管理粗放。粗放的管理，最终一定会体现在产品的成本和质量上。如果有人提出疑问，那么用具体事例来回复吧。机床主轴成车丢失、数控系统几十套被盗（当然是内鬼所为，被偷的都是最贵的fanuc系统，懂球！）、一个财务人员能够贪腐上千万，还有比这更粗放的管理吗？

三.产品开发乏力。2001年，大机在北京展一次推出20余台新产品。时任集团技术副总的我乐观的希望，这些产品的生命力能够达到5到8年。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时至今日，这些产品依然是大机的主要产品。从那年以后，再也没有开发出一种能够被市场接受的批量新产品。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毛泽东说：什么这个问题、那个问题，归根结底还是人的问题。

大机当前最突出的问题是无论在管理、市场、技术方面，没有一个领军人物。哪怕是自称的领军人物。所谓领军人物的标准很简单，就是在自己所处的行业：最专业、最敬业。（如有不忿者，可以公开或私信我，以免我孤陋寡闻。）大机的部分管理骨干还在，但技术骨干流失殆尽。

因此，大机的首要任务是重建队伍（注意：不是稳定队伍。），尤其是技术队伍，其次是市场营销队伍、生产品质管理队伍等。

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

诗酒趁年华。

——苏轼《望江南•超然台作》

习近平主席说：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不能没有灵魂。那么企业的灵魂是什么？千言万语，企业的灵魂最终只能是产品。

那么如何降低成本、提高产品质量、为用户提供最适合的设备呢？这就要从两方面入手，一是现有产品的整改，二是新产品的开发。

一.现有产品的整改。这方面的工作相对比较简单。只要统计大机近几年机床使用出现的问题的频率、比率，便可以分析出：是产品的设计问题？还是工艺问题？加工问题？装配问题？配套件问题？然后加以针对性解决便可以。

二.新产品的开发。因为新产品开发的重要性，我将详细阐述。

1.为什么要开发新产品？a.要满足终端客户不断更新的需求。比如对精度的要求、对效率的要求、被加工零件材料的变化、被加工零件工艺的变化等等。b.机床配套技术的发展。比如刀具材料的变化、数控技术的进步、甚至冷却和润滑的的发展都将会影响机床的发展。c.其他综合因素下的市场需求。比如用工成本的提高与机器人技术的成熟、成本的降低使得机床与机器人配套使用越来越广泛。

2.如何开发新产品？原则一，要有的放矢。“的”就是客户需求，“矢”就是将要开发的新产品。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说：从产品到货币是惊险的一跳，这一跳完成的不好，摔坏的不是产品，而是生产者本身。原则二，要遵循木桶理论。决定木桶盛水多少不是最长板，而是最短板。同样，决定机床精度、精度稳定性、刚性等不是取决于最强的环节，而是最弱的环节。通俗的讲，就是匹配原则。比如，宾利几十万的车灯装配到夏利车上，夏利车绝对卖不出宾利车灯的价格；相反，夏利的车灯装配在宾利的车上，宾利售价的降低要远远大于车灯的差价。原则三，要具有后发先至优势。这就要求不能闭门造车。既要了解同行业产品的优缺点，扬长避短；更要了解配套产业的发展，使得新技术、新工艺、新材料能够得以及时应用。

忒壬斯说：真正的智慧不仅在于能明察眼前，而且还能预见未来。这就是新产品开发的意义。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辛弃疾《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人生，不过是生老病死，不过是儿女情长；不过是穷困潦倒，不过是荣华富贵；不过是闻鸡起舞，不过是悠然自得；不过是门前冷落，不过是前拥后呼；不过是无颜江东，不过是衣锦还乡；不过是悲愤欲绝，不过是仰天长啸。我们来自五湖四海，终将在同一个地方汇合。但是，当我们选择了，就永不言败。

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当前大连机床集团生死存亡之际，每一个在大机工作的人、曾经在大机工作的人，都应该祝福她、支持她。

望机床业同仁不可如我一般，高傲狂妄，不堪大用。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陈陶《陇西行》

2017年中国机床消费总额为299亿美元，为世界第一大国。进口金额为152亿美元，而出口金额为117亿美元，几乎全部是中低端产品。低、中档数控机床国产化率达到80%和60%。而高档数控机床只有6%。这个数据是指整机。在每台整机中、机床档次越高，其进口配套的比率就越高。主要是功能部件的配套。如数控系统及伺服电机、滚珠丝杠、直线导轨、电主轴、主轴轴承、数控刀台、刀具监测，甚至液压元件、气动元件都不得不采购自欧洲和日本。如此计算，在中高端机床，国产率之低，怕让人面红耳赤。

2004年，大连机床功能部件集团建立，我兼任首任总经理。其时，采购了一批进口的滚珠丝杠和直线导轨的加工设备。滚珠丝杠大机有一定的基础，所以能够迅速满足中端产品的需求，机械主轴也迅速具备了一定的生产能力。电主轴和瑞士的伊贝格（EBAG）组建了合资公司，刀具和以色列的伊丝卡（ISCAR）成立了合资公司。数控系统及伺服电机分别与华中数控、德国的力士乐(Bosch Rexroth)成立合资公司。滚珠丝杠与直线导轨正谋求与Bosch Rexroth合作。2005年11月，因为种种原因，我冲冠一怒、拂袖而去，提出辞职，次年三月得以许可离职。据我所知，任何这一时期离开的高管，均没有任何补偿。

大机重组后，那些“有识之士”均把功能部件部分弃之如敝履，这让我叹息不止、愤怒不已。功能部件之对于机床，如同芯片对于通讯产业。一旦发达国家禁止功能部件出口中国，我们将只能制造中低端机床，制造再多的中低端机床也不可能成为机床强企，更不能成为机床强国，更不能满足中国军工、航天、航空、电子、医疗、汽车等产业的需求。美国对中兴芯片的禁售、日本对韩国在氟聚酰亚胺、光刻胶、高纯度氟化氢这三种材料的禁售，足以敲响我们机床产业的警钟。也许留给中国机床行业的时间很紧迫了。

大连机床集团主要有两个生产基地：双D港园区，占地约80万余平方米；瓦房店祝华工业园区，占地约60万余平方米。如果为了中国机床整个产业的发展，现在的大机应该并入一个园区，大连市政府应该把另一个园区完全独立于大连机床集团，建设成机床功能部件的园区。

做为本篇文章的题外话，中国通用收购北京机床研究所、齐齐哈尔二机床、大连机床都没有问题。收购沈阳机床对中通没有问题，但对中国机床产业弊大于利。因为大机和沈机在产品、技术、市场上高度重合，收购的结果必然减少了竞争。而没有竞争就没有进步。这也是为什么美国政府一直要拆分微软、Facebook、谷歌等的原因。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岳飞《满江红》

无论如何，做为曾经在大连机床集团工作的一分子，要感谢中通集团对大连机床的重组，使得大连机床有了重新发展的可能。

国家兴则企业兴，企业荣则个人荣。祝中国机床产业繁荣昌盛、早日出现机床行业的华为，祝中国机床从业者幸福安康！

《西江月·遣兴》辛弃疾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

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

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2019年8月20日

本文引用了少部分资料，对原作者表示感谢。大部分是根据本人的记忆整理而成，如有偏差，还望相关人士不吝斧正。最后，无论爱恨恩怨，真诚地祝福曾经与我一起共事的所有同仁身体健康、不负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