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泊

弭诺

<h3>  日本投降72周年次日,我的父亲走了。冥冥中的一种巧合。当年日军的飞机九架九架的贴着屋脊飞过,去轰炸重庆。他说,地皮子都抖啦!我更愿相信,父亲有意坚守到这天。<br></h3><h3><br></h3><h3>父亲上有八个姐姐,活下来的有五个。听说伯父是大户人家丫鬟的儿子,奶奶用篮子把他提回来不久,有了我的父亲。</h3><h3><br></h3><h3>弭诺(现民乐镇)乡场,一家油坊维系着全家。我石姓的祖母当家。一家大小帮衬。几个姑姑不曾念书,帮衬倒是做得有声有色,个个都会算账。八姑解放后还获得全县打算盘第一名。</h3> <h3>  祖母相当能干,称女强人也不为过。一人即要主内也要对外。他管吴、龙、廖、石,麻之姓的苗家大哥唤阿舅。即便是家里的长工也是如此称呼。四乡邻里,都乐意和她打交道,把桐子茶籽往油坊挑。有时手头紧,周转不过,那些阿舅们待茶油桐油卖出后给钱也颇放心。凡来家里的,都能吃上主家的酒饭。<br></h3><h3><br></h3><h3>榨好的油,用油篓装上,雇挑脚把它挑到所里(今吉首)乾州贩卖,换些盐和布皮。</h3><h3>遥远的路途,难免途遇强人。在押宝寨的“老谋山”祖母一行,遇上了脸画花猫(抹锅底灰)山大王,他们劫去了钱物。后来一管山猫(老大)听闻此事,给那伙大王打了个招呼,所劫钱物如数奉还。祖母跟挑夫们说,若遇强人,你们只管放下担子,说老板在后头。</h3><h3><br></h3><h3>祖母曾背着年幼的父亲,在湘西王陈渠珍跟前跪下告状,戴枷的祖父被放了回来。</h3> <h3>  民国末,乡人们都种起了鸦片。此寨和彼寨此帮和彼派,纷争不止。今日烧杀我寨;明日烧杀你寨,曰,打皮盘。是日,一伙强人杀进弭诺乡场,枪声吼声不断,高呼,不要出来,我们是打皮盘的。开始放火烧房。乡人争相逃窜。五姑背着年幼的父亲,奔四寨水井那边逃,慌乱中,父亲掉在了田里,祖母折回寻父亲。母子俩趴在田坎下,大气不敢出。恰逢强人穷追一持枪的年轻人,年轻人扔下手里那杆枪,强人拾得枪只顾大喜,没注意到坎下趴着的母子俩。一杆枪换了三条命。<br></h3><h3><br></h3><h3>接着又发生了城乡战争,举家去县城宋家(县城大户)避难。苦日子,宋家一小伙来民乐求助,祖母去几十里外的贵州五姑家弄来小半袋米。并鼓励宋家小伙,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小伙子边走边回头边抹眼泪。</h3><h3><br></h3><h3>社会动荡不安。方方面面打点,田土卖光,家境逾下。</h3><h3><br></h3><h3>油坊里的几个长工,有两个是北方难民。去世前,担心泥巴盖脸,祖母买来棺材下葬。有一个长工外号叫高子老罗,解放前夕,去向不明。走前,在五姑手上刺下一个“五”字。有人说他是地下党。不得而知。</h3><h3><br></h3><h3>前些年,有人来民乐乡场打听油坊和祖母。</h3> <h3>  1950年冬。乡场对面山冈,发生一次战斗。上千人把解放军工作队团团围困。战斗持续了整整一天。那些人最终没能攻上去。下半夜,解放军悄悄撤退。第二天早上,那些人大着胆子冲上去。沟沿发现用棍子撑着的一顶顶军帽。那天牺牲了一位来自黑龙江的解放军副排长;那天父亲趴在邻家厕所干打垒墙看了一天。<br></h3><h3>后来,领到鲜红的土地证时,父亲管这叫胜利果。嘱咐我们,百年以后,把他葬在胜利果里。</h3><h3><br></h3><h3>过去家里仅供伯父和父亲念书。伯父贪玩,把书篮放在土地庙里,别人放学了,他也放学。常常在祖父面前过不了关。祖父长烟杆时常敲在他的头上,敲的出血。</h3><h3><br></h3><h3>父亲倒是很用功。一拨去考试,仅父亲考取省立十三中。</h3><h3>从乡场到学校六七十公里。父亲从来都是走着去走着回。他说,坐不起车。有时放暑假他根本不回来,留校挑砖挣学费。所以他有了一个好身体。在学校选上了空军。岳麓山礼堂,一位老者给他们作报告。事后得知,此人是叶剑英元帅。</h3><h3>就在临去培训基地的前夜,领导找他谈话,告诉他政审不合格。愿意保送他去读大学。父亲说,谢谢你们,我自个考,考取哪上哪,没考取,回家做我的农民。</h3><h3>后来,父亲考取了铜仁师专,成了50年代的大学生;成了老陈家第一个大学生。</h3><h3>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父亲又做了农民。</h3><h3><br></h3><h3>父亲曾在乡场中学代课。因为字写得好。学校的标语多是他写。某日,他一人在教室里写大字。因为忘我。XXX万寿无疆写成无寿无疆。自个把自个吓了一大跳,冷汗都出来了。幸亏四下无人,他立马改了过来。</h3><h3><br></h3><h3>他还在乡场对面的山上,用石灰刷下了一字一亩“农业学大寨”的字;在乡场的邮电局大楼,写下“人民郵電”,上面是颗红红的大五星;水库竣工前夕,公社书记让他写几个字,让石匠把字刻在坝石“<b style="">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b>”。</h3><h3><br></h3><h3>时常深秋,看那排苍劲有力的字。</h3> <h3>  80年初,他的同学来信,让他去贵州教书。他带着六岁的哥哥踏雪去贵州,终因雪大,车,过不了一个叫黄莲坡的地方,从此他再无教书念想。<br></h3><h3><br></h3><h3> 始初,父亲学耙田犁土。有人笑他挑不起一百八。后来他改行做了裁缝。找来缝纫书本,攒钱买下一台二手缝纫机。缝纫机在他手里可大卸八块。时常有人上门请他去修理缝纫机。母亲是他一手带会的。父母是从生产队里承包出来的。抓到的现金,部分上交队里,队里拨给些口粮。通过不断的努力。又买下一台崭新的蝴蝶牌缝纫机。后来成了资本主义尾巴,给割了。</h3><h3><br></h3><h3>做缝纫的人越来越多。母亲继续缝衣。父亲又改行做了泥瓦匠。在自留地攻了一口窑,没牛练泥,自个儿用双腿练。后来雇上一个四川的泥瓦匠做坯。第一次烧窑,父亲烧了一窑红砖红瓦,折了本。这是他泥瓦匠生涯中第一次烧红窑也是仅有的一次。后来父亲烧的每一窑,都是青砖青瓦,用指头敲起来,当当直响钢声。</h3><h3><br></h3><h3>父亲还赶制过米粉。米粉,是那时过客一道必不可少的菜。我们家的米粉,久煮不烂,乡邻四里非常受欢迎,供不应求。80年代中期,父亲立下乡场首栋两层砖房。</h3><h3><br></h3><h3> 父亲的朋友多是一些当过老师或抗美援朝军人。也有百姓和“大官”。那位大官做过自治州中级人民法院院长。运动时回到乡场。每次来场上卖柴,都把柴放在距场上一里路的大拱桥,让父亲代他挑到场上卖。一次,他听说卖蛇赚钱,抓了一条,那可是一条五步蛇,父亲让他赶快扔掉。他平反那天,买来酒跟父亲对饮。父亲曾去过他那里。回来后告诉我,大门有警卫站岗哩。</h3><h3><br></h3><h3>邻人说父亲傻。酒饭白白让那些人吃。也不找那位大官为子女开后门找工作。</h3> <h3>  乡亲们都知道父亲是个有文化的人。家里有个什么事,常常把父亲请去。小到两口子吵架;大到分家或子女升学,都找父亲讨个良方。为此父亲也得罪了不少人。甚至挨过某家逆子的耳光,我也为此事恼火。直到现在碰见那人,我都不叫他。父亲也代人写些报告请求,全都免费的。父亲眼里容不下那些龌龊的事。<br></h3><h3><br></h3><h3>一次,不知什么原因,一伙人持刀在街上砍杀,路人纷纷躲避。一下没拉住父亲。他跑了出去,喝斥和阻止那伙人。事后,亏他安然无恙,否则我遗憾一辈子。</h3><h3><br></h3><h3>我家住在乡场的街上马路边。80年代末,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两个外地司机没拉上矿,敲开家门,父亲把腊肉煮给他们吃。临走掏钱,父亲说什么也不收他俩的钱。俩司机说,在路上,你只要看见我们的车,招手就停,并把家庭住址告诉了父亲。</h3><h3><br></h3><h3>父亲订阅了一些文学杂志。如《湘江文学》《湘江文艺》,常常蹭我煤油灯。有时我做完作业后。他还会念给我听。时常把煤油灯里的一盏煤油,给念的一干二净。俩父子时常遭母亲埋怨,我俩报以一笑了之。</h3> <h3>  印象最深的是1982年。父亲买了本厚厚的《1980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获奖作品集》,这本书定价一块八毛五分。那时,我跟哥哥都没有棉衣和书包。可见父亲买下此书是下了狠心的。家人谁都没有埋怨他。反而是这本书让我增添了无尽的欢乐。有时候连母亲也坐在一旁听。遇上父亲煮饭是最糟糕的事。不是夹生就是过火。一次摸鱼,不小心让玻璃划破了脚,父亲背我上医院。疼痛难忍,父亲念了一篇又一篇文学作品安慰我。如《西线轶事》、如《哦,香雪》等。<br></h3><h3><br></h3><h3>我们一家困难而开心。那些日子,令我终身难忘。现在经常梦见那些事情。梦见父母在煤油灯下缝衣;梦见父亲在火塘在煤油灯下为我朗读;梦见灯芯冒出的那一缕白烟。</h3><h3>一直深受父亲“毒害”。小学时,拿了镇作文比赛第一。之所以现在能写点什么,都是深受父亲其“害”。乡亲们说我捡全了我的父亲。这真有点让我受之有愧。我比父亲差多了,落下老大一截。</h3><h3><br></h3><h3>父亲去世前,又一次拿出生意时用的杆秤教我识,秤星模糊,用了几十年,从来没人说过啰嗦,因为它从不短斤少两。</h3><h3><br></h3><h3>是日,父亲去世两周年,月夜写下此文,怀念那些幸福的日子;怀念我的父亲。</h3> <h3><br></h3><h3><h3>弭诺,原名陈清山,男,1974年生,苗族,湖南湘西农民。获徐志摩诗歌奖佳作奖。</h3><h3><br></h3></h3><h3><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陈清山于2019.8.16夜</div></h3> <h3>谢谢各位!</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