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泪洒西大门

长安散人

　　每个当过兵的人，无不对军营怀有刻骨铭心的眷恋。这份情感，如同陈年老酒，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变得愈发浓烈。我年轻时曾在祁连雪山下的酒泉当过五年兵。对于一个年逾花甲者而言，五年时间何其短也。但在军营里度过的这五年，却是我今生最为难忘的一段时光。正如我在诗歌中写得那样：

一定是祁连山的雪水，

洗涤了我的魂灵。

若不然，

我怎会如此眷恋，

那千里之外的山峰？

（作者当年站岗的照片）

　　老战友许蜀生是北京人，1970年底与我同期入伍，来到了坦克12师。当年，师部西大门的警卫任务由我们修理营二连担任，我俩曾多次一起站岗。河西走廊的冬季格外寒冷，真可谓“积雪没胫，坚冰在须，缯纩无温，堕指裂肤”。风雪之夜，即使裹着皮大衣，穿着大头鞋也无济于事。下岗返回营房，急急将整个身子贴住火墙，需好长时间，冻僵的四肢才渐渐恢复知觉，那种感受真是没齿难忘。

　　我和蜀生相继退伍。我先是回了西安，后于1985年去了深圳。蜀生则回了北京，被分配到国家文化部。不久便被派往我驻外使馆担任外交官。多年后回到国内，一直负责中外文化交流工作。

　　记得本世纪初，某次，他带德国国家电视台拍摄一部介绍中国沿海改革开放城市的系列片。从大连始，沿着东部漫长的海岸线一路南下，最后一站到了广东。当时，我正在东莞与一家台商谈生意。于是，我们便约在东莞一晤。老战友多年未见，自是有说不完话。当然，聊得最多的还是当年在部队的事。我说，这些年来很想回部队看看，可惜一直没有机会，遂问他离开酒泉后有没有再回去过。

　　他告诉我，在世纪之交时，曾陪同一个国外的文化团体去新疆，返程途中恰好路过酒泉。当满载外宾的中巴路过军营西大门时，他特地让司机将车停了下来。并自豪地告诉外宾，自己曾是一名军人，就在这个门口站过岗。他下了车，怀着激动的心情，阔步向西大门走去，没成想被卫兵伸臂阻拦。部队有规定，凡要入军营者，必须由部队里的人带领才行。可是，20多年过去，蜀生当兵时的领导及战友都已先后离开了部队。如今的师部大院里，根本就找不到自己认识的人。无奈之下，他只得一个劲儿地和卫兵说好话，可无论他怎么央求，卫兵就是不放行。最后，彻底失望的他，不得不怀着依依难舍的心情，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军营的西大门。说到这里，他的眼里泛起了莹莹泪光。

　　我安慰道：“别难过，好歹你比我强。起码还回过一趟酒泉，望了一眼咱们站岗的西大门。我离开部队近30年，一次也没回去过。放心，等咱一退休，立马吹响集结号，约上部队当年的弟兄们一起回趟酒泉”。

　　岁月如梭，光阴似箭。近几年，随着战友们的陆续退休，重返军营之事很快便排上了日程。经过一番精心筹划，今年八一建军节刚过一周，便在西安吹响了集结号。从美国、香港、北京、南京等地来的战友汇集古城，其中便有蜀生和他的夫人。我们一行12人分乘3辆大型越野车，绕道宁夏银川，接上了老战友张建华后，便一路疾驰，从武威进入了河西走廊，直奔部队驻地酒泉，这个几十年来令我们魂牵梦绕的地方。

　　黄昏时分，我们终于抵达了已预订好了的酒泉饭店。谁知到了吃晚饭时，却不见了蜀生的踪影。直至九点过后，才见蜀生回到了宾馆。于是，众人聚集在他的房间，问他去了哪里。

　　蜀生沉默了片刻后，才向我们讲述了刚刚发生的事情。原来，他担心明天是集体活动，弄不好就没有机会去西大门了。于是便利用晚上吃饭的时间，单独去了一趟那里。

　　离开酒店，步行了几十分钟，蜀生来到了军营的西大门。在耀眼的灯光下，三名全副武装的年轻士兵在哨位上站得笔直。看到自己当年站岗的地方，蜀生激动万分，迫不及待地举起手机拍了一张照片。谁知刚拍完，就见一名卫兵大步走上前来，厉声道：“老同志，这是军事单位，严禁拍照，请你将照片立刻删掉！”

　　蜀生盼了多少年，好不容易在花甲之年回到部队，在自己当年站岗的地方拍下了唯一的一张照片，哪里舍得删去？于是，便和这位士兵争执了起来。看到这种情景，从警卫室里出来一名年轻军官，快步朝二人走去，问发生了什么事。士兵报告了事发的原委，军官听罢，便和颜悦色地对蜀生讲述了不得在军事单位拍照的相关规定，劝说蜀生当即删掉手机里的照片。

　　蜀生默默地望着西大门，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当年北风呼啸、大雪纷飞之夜自己站岗的情景，便语带哽咽地对年轻军官说道：“四十多年前，我就在这个哨位上站岗，站了整整四年啊！小同志，你还年轻，不理解我们这些老兵对部队是何等的思念！现在我年届七十，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这次千里迢迢从北京来到酒泉老部队，怕是这辈子的最后一回了。我拍张西大门的照片，就是为了以后想部队时，拿出来看看。孩子，你就不能让我这个老兵留下一点儿念想吗？”说到这儿，蜀生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是无助地站在那里，透过朦胧的泪眼静静地望着西大门。令蜀生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位年轻军官听罢他的诉说，竟然与他一起哭了起来，再未提及照片的事。

的确，无关兵龄，无关地域，凡是当过兵的人，心都是相通的。

　听罢蜀生讲述完此事，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片沉寂，在坐的每个人都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对于这些历尽沧桑，早已心如止水，不知眼泪为何物的老兵们来说，恰恰应了那句话：“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动情时”。

正是这份对部队深厚而真挚的感情，才使得这群花甲老人，不顾体弱多病，驱车数千公里来到酒泉。最后再看一眼自己年轻时从军的地方，以了却多年来绵绵无尽的思念。

作者与蜀生（右）当年在连队的合影。

作者（右）与蜀生现在的合影。两张照片间隔了4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