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草训（26）

Redoor🍃²⁰¹⁹

兰

兰花无骨。

徐渭画兰，却有风骨。徐渭擅长气势磅礴的狂草，用笔狼藉。兰花的长阔叶可一笔扫到底，适合抒情。他画了许多兰花，其中一幅送给朋友仙华，上有题诗：如我写兰竹，无媚有清苦。郑板桥对徐渭十分敬重，曾刻一印，自称：青藤门下走狗。

中国历史上才高八斗的很多，但笔势酣畅、满纸龙蛇的，只有徐渭了。徐渭是一名典型的躁郁者，他生时寂寞，如梵高那样发疯，在他无力对抗外面逼仄的世界时，只得去攻击自己。他九次自杀，场面惨烈。一次先以利斧击打自己头部，血流被面，头骨皆折，幸而不死；一次以三寸长的柱钉刺入左耳数寸，然后用头撞地，把铁钉撞入耳内，又不死；后又用椎子击碎自己的肾囊，仍不死。如果徐渭活在当下，能够用电疗治愈。有人作了一种预定，徐渭没有癔症的话，是否有更高的成就？

不一定。更大可能是，与大地众生一样，他回归人生本色做戏逢场了。

世间就是这般有趣，事事悖论。几乎所有的文明的产生和创新进步，均是焦虑者、抑郁者、孤独者、我行我素者推动的。那些自认为是正常的人群，忙于争利，忙于留名，除了吃喝嫖赌之外一无是处。正常者可能能制造更多的垃圾，消耗更多的粮食，对历史的贡献只是增加统计学上的一个人类数量而已。

徐渭后来病情更见严重，出现幻觉，怀疑继妻张氏不贞，将她杀死，因此下狱。

人们可能无法理解一个躁郁者的放浪狂狷。精神双相，分裂错乱导致的疯狂，徐渭不惜反复自残身体。而艺术作为情绪宣泄和意志抗争的主要手段，反而在灵魂负役般的煎熬和磨砺中得以升华。

一个精神病患者，一生的时间都在不断地与自己作战。他们如同色盲者无法辨别怡红快绿一样，一直无法体验常人的喜怒哀乐，沮丧起来，掉入泥沼，那是一个永远无法到底的无底洞，一根稻草也没抓上。他们只能陷入封闭的个人世界，像兰，不以无人而不芳。世人很难与之共情，给予他们足够的理解。王菲的出场，像出山的蕙兰，还没改变原先生长的姿势，对外在的人和物一副爱理不理的范。这，反而将《幽兰操》唱出淋漓尽致来。

在园艺史上，养兰的任性者也很多。张岱有一个朋友叫范与兰。他有建兰三十余缸，大如簸箕。他养的兰花特别香：香出里外，客至坐一时，香袭衣裾，三五日不散。花谢后，有面可煎，有蜜可浸，有火可焙，食之。此公养花，枯了，煮人参汁浇灌，日夜摩挲，一月后枯树复活。范与兰算是花痴了。世界最早一部研究兰花的著作叫《金漳兰谱》，是南宋花痴赵时庚写的，全书分三卷五部分，对墨兰和素心建兰的30多个品种的形态特征作了简述。宋代还有《兰谱奥法》一书，将兰花栽培分为分种法、栽花法、安顿浇灌法、浇水法、种花肥泥法、去除蚁虱法和杂法等七种。

在中国人眼中，兰花有三美：香、花、叶，有四清：气清、色清、神清、韵清，很有个性。如果只选一花代表中国历代文人骚客的最爱，也只有兰花了。孔子咏兰、屈原佩兰、勾践种兰、鲁迅采兰。万花皆美，唯独兰花让贤达痴迷。王羲之爱兰，与周茂叔爱莲、孟浩然爱梅、林和靖爱鹤齐名。他造了兰亭，早于王维、袁枚，在中国建筑史上树立一个标杆高度。

李清照爱不爱兰？不知。但她也是孤独的。她独上兰舟，不守深闺，常常醉酒，忘了归途。现存于世的58首词作中，有28首提到了酒。如果中国文联搞个饮酒比赛，李清照总能进入总决赛。她从来不是个按牌理出牌的姑娘。她写了《词论》，说柳永用词太俗，欧阳修苏轼作词音律不谐，秦观用典过少，黄庭坚掉书袋。那谁的词最棒？俺，李清照呀！李清照嗜赌，水平还行，很少输过，可秒杀所有对手，不管男女。中国赌界曾流传一本赌经《打马图经序》，便是李清照著的。李清照还是茶痴，喝茶水平当拔中国妇女界第一人，东坡先生远不是他的对手。

人生苦短，不喜平淡。正是性格上的出格，李清照把自己的一辈子都写成了词作。李清照不是一个正常者，她无法慎独。正是任性，中国文学史上因此多了一个千古第一才女。大部分俗人如薛宝钗一样，认为诗词歌赋并非一生事业。晚年李清照想将自己毕生所学教给一个女孩，谁知这个女孩拒绝了：才藻非女子事也。她十分郁闷。

盛唐一代，才人辈出，群星璀璨。有名有姓的诗人中一生未做过一官半职，只有孟浩然一人。孟浩然也是性情中人。19岁时，冲冠一怒为红颜，不顾家里反对，娶了卖艺歌女韩襄客。他的老爸至死也没有原谅他。襄州刺史韩朝宗与他约定时间，带他一道上京，向唐玄宗推举。到了约定时间，迟迟未见孟浩然。韩朝宗派人去找，却发现他和一帮朋友喝得烂醉。来人提醒他，孟浩然大手一挥：“我哪有空管这鸟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五年之后，孟浩然设宴款待王昌龄，不顾背生毒疮，开怀畅饮大吃生鲜，导致旧疾复发，撒手人寰。孟浩然足够任性了。正是这种任性，中国诗坛上因此多了一个不可或缺的山水诗人。

兰花长在深山，孤芳自赏。徐渭晚年独居，有人来访，他手推柴门大呼：徐渭不在!

天才很苦，可结果还是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