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四,不见不散

香草连枝

<p>  敲下这个题目的时候,我的脑海里闪过一部多年前看的香港鬼片,片名就叫《七月十四,不见不散》。内容我已经记不太清楚,或许是因为时间久远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当时我压根就不敢看到一半,唯独片名却清晰在目,因为七月十四是我的生日。但今天我想讲述的不是什么灵异事件,也不是我的生辰八字,我想记录一份情怀――一份深埋在我童真岁月里的情怀。</p> <p>  我的记忆从三岁开始。父亲说,我是含着鸭腿出生的。这句话一度让我觉得我和哪吒三太子有着某种命运的关联,毕竟我们的出生都带有某种神话色彩。每年的七月十四我都会吃到鸭腿,我从不质疑我的生日为何没有蛋糕,我甚至觉得只有凡人过生日才会吃蛋糕,而我的鸭腿和哪吒的风火轮一样,看似一个负责饱嘴一个负责跑腿,其实它们都具有某种神秘力量,这种力量总有一天会像小宇宙一样在我身上爆发。</p> <p>  进入立夏,雨水逐渐丰润,村前的那口泉眼沸腾了似的往上冒清流。潭水仿佛一夜之间涨到几米高,充足的水量从四周缓缓汇集,溢过低凹的坝口,形成一条透明发亮的“玻璃”带子。带子突然一个猛子往下俯冲,砸落在坝下的大石盘上,“玻璃”瞬间摔碎了,溅起了朵朵晶莹剔透的白花,这些欢腾的白花在大石盘周围翻滚、回旋,一路奔流激荡,直到汇入田野上的那条小河才逐渐平静下来――说是小河,在孩童的我看来却是无比宽阔的。这个时候,母亲就要忙着往灌溉好的田里播撒谷子,父亲就要忙着到集市上挑选孵化没几天的小鸭子。</p> <p>  自然,在我眼里,父亲也是不平凡的,他比村里的任何大汉都要高大魁梧,这样的形象跟我在年画上看到的托塔天王李靖的形象是吻合的。每天清晨,父亲总是能准确地把上百只小鸭子平均赶到四个平底方正的竹笼里,然后用一根又长又粗的竹竿充当扁担(普通的扁担不足以挑起四个笼子),竹竿两头分别穿过两个笼子的四个耳把儿。一切准备就绪,俯首蹲下,扁担落肩,起身跃立,大步迈开――父亲所有动作一气呵成。竹竿的两头被笼子的重量压得微微弯下,但父亲依然健步如飞,竹笼跟着父亲的步伐有节奏地上下颠跃,鸭子们在笼子里兴奋地“呷呷呷”叫个不停,我在后边一路小跑紧跟着。</p> <p>  来到一处较为平坦宽阔的河滩,父亲肩上的重担终于落地了。打开竹笼的侧门,小鸭子们争先恐后地拥挤而出,迫不及待地跳入属于他们的乐园――那条平静清澈的小河。鸭子们悠闲自在地浮在水面上,两只嫩红的小掌毫不费力地在水里拨动,身后拖着一条细细长长的波纹。这时候,我也想成为它们其中的一员,然而我并非像鸭子那样天生就是游泳高手,我必须双手紧紧扣住父亲的手臂,身体才能在水里漂浮起来。十足的安全感让我的两只脚肆无惮忌地拍打着水面,嘴里不停地喊着:“下雨啰!下雨啰……”</p> <p>  果然,夏天的雨说来就来,小鸭子们纷纷钻进芦苇丛中,毕竟它们娇小的身体可吃不消这豆大的雨点。好在天边的乌云刚刚露出一角的时候,父亲就像个预言家一样摘下了两张大大的水芋叶子,于是我拥有了人生中的第一把绿“伞”。然而有什么用呢?我们的衣服早已在戏水的时候差不多湿透了。幸亏这雨来得快也去得快,不大一会儿太阳又穿出了云层,所有的问题都不再是难题。</p> <p>  夏至一过,田里的庄稼已经长得跟我一般高,母亲偶尔也带着我在田野里转悠,教我拔田边的野草和田里的稗子。她的斗笠总能变魔术似的带给我惊喜,里面装的有时是两三条稻花鱼,有时是一小堆田螺,有时是几颗野鹌鹑蛋,有时是一大把水香菜……这个时候鸭子们也完全放养了:白天,宽阔的河面是它们的游乐场;晚上,茂密的稻田是它们的栖息地。我很担心日夜流浪在野外的鸭子们会被坏人捉去,父亲没有立即安慰我,而是示意我游到河中央的鸭群里去。这时候的我也终于不再依赖父亲的手臂,蛙泳、潜泳、仰泳都不在话下。当我在水中挥动着手臂将要接近鸭群时,顿时“嘎嘎嘎”声四起,鸭子们扑打着翅膀惊慌逃上岸,迅速钻到稻田深处,瞬间不见了踪影……我明白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父亲笑着说:“你的小伙伴们到田里找零食吃去了。”我咽着口水问:“什么零食?”“傻丫头,鸭子的零食可多了!什么浮藻、蚯蚓、害虫啦……”我噎得够呛!</p> <p>  当然,光吃零食哪够啊!父亲每天都给鸭子们准备两餐主食,一般是在中午和傍晚。鸭子们还小的时候,父亲就用玉米粉拌米糠,每餐一大盆。鸭子们长大了一点儿,玉米不需要再磨成粉,但父亲坚持把玉米粒煮熟了再喂它们,说是这样喂鸭子们才好消化好长个儿。鸭子们渐渐长大,饭量也渐渐增大,父亲每天都要挑着两大桶煮熟的玉米粒去河边喂食,以至于后来我们家自己种的玉米都喂精光了,父亲只好到集市上采购。一百斤装的几大袋玉米堆在墙角,几天的功夫就只剩下了空瘪的袋子。</p> <p>  我从未见过父亲有如此愁容,小心翼翼地问道:“爸爸,是不是鸭子长大了就不用喂玉米了?”父亲喃喃地说:“到七月十四就不用喂了。”于是我特别盼望七月十四早点到来。我每天都偷偷地问母亲今天是什么日子,直到有一天母亲告诉我:“今天是七月十二,爸爸带买鸭人去捕鸭了,你也去看看吧!”我话没听完就往河滩一路飞奔,看见父亲和几个主动当帮手的买主早已站在那里挽起衣袖和裤腿。我心里咯噔一下,茫然地望着河面上依然悠哉游哉的鸭子们。</p> <p>  鸭子们聪明着呢――除了父亲,谁都别想把它们从河里召唤出来。父亲一脸淡定,如同每天喂食的时候那样扬起声调“嘎――嘎――嘎――”地叫唤着,鸭子们瞬间涨潮似的涌上河滩,围着父亲“嘎嘎嘎”地应和着。这个时候的父亲就像神一般的存在,他嘴里呼唤鸭子的咒语就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神功。买鸭人顺势把竹篱笆围成一个圈子,鸭子们被困在里面,两只两只的被装进长圆形的竹笼里,这些竹笼很快就被搬上了车,“嘎嘎嘎”声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在道路的尽头……望着散落在地上的绒毛,我鼻子突然一酸,眼泪掉了下来。父亲赶紧安慰我:“别哭,鸭子虽然没了,可过完七月十四,你就可以入学了。”</p> <p>  鸭子并没有全卖掉,父亲留下了最大最好的四只,其中两只留在家里,两只送去外婆家。父亲说,那年七月十四母亲回娘家过节,在外婆家吃鸭腿的时候生下了我。于是我又觉得我的身世多了一层微妙。七月十三,父亲负责杀鸭,母亲负责压榨米线,而我要做的就是到村头的小卖部打上一瓶大爷自酿的米酒。锅里“咕嘟咕嘟”地响着,我的肚子也在“咕噜咕噜”地叫着,生姜、米酒和鸭肉在柴火上发生化学碰撞,一股混合的浓香扑鼻而来,麻醉掉了我对鸭子尚存的那点同情和不舍。</p> <p>  重头戏还是在七月十四。母亲一大早就蒸好了五色糯米饭和青草糍粑,父亲特地砍下两只鸭腿放到锅里油炸,我问:“怎么不炸整只鸭子呢?”父亲说:“油贵着呢!”鸭腿炸到金黄喷香的时候,我的口水已经流了一地,但我还不能马上吃,因为父亲说,我今年学会了游泳,也可以去参加“龙王宴”了。母亲说,村口的水潭底下住着一位老龙王,故叫“龙潭”,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得到龙王的护佑,为了报答龙恩,每年的七月十四家家户户都要让晚辈带上食物到龙潭边与龙王分享,分享的方式是自己吃一口就往潭里丢一口,食物越丰富龙王越高兴,龙王一高兴,就会派小鱼小虾来吃你的食物。</p> <p>  于是,我的食物清单里有:炒米线、五色糯米饭、青草糍粑、水果、饮料,当然最不能少的是那两只金黄喷香的炸鸭腿。母亲用芭蕉叶把这些食物打包好,就算万事俱备了。晌午过后,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小伙伴们开始呼朋引伴陆陆续续来到龙潭坝上,三五成群地围坐在一起。就算平日里关系再好,这时候大家也不会彼此分享美食,因为每个人的心里都只装着龙王。然而,当我看到所有人的面前都摆着或煮、或炒、或焖、或炸的鸭腿时,我不禁黯然神伤――从那一刻起,隐藏在我内心深处的神话世界轰然崩塌,哪咤踩着风火轮弃我远去,我的小宇宙变成了黑洞……</p> <p>  但我的悲伤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随着食物沉入了水底。我们真正吃到肚子里的食物少之又少,大部分食物都变成了鱼虾狂欢的午宴。没过多久,龙潭坝上就只静静地躺着七零八落的芭蕉叶,还有那一堆堆花花绿绿的衣服,而热闹是属于水里的――我和小伙伴们早已赤条条跳到龙潭里,蛙泳,潜泳,仰泳,互相泼水,互相打闹,欢笑声荡起了朵朵水花……每个人都把自己当成了鸭子,游到龙潭中央深水处,大家似乎都会心照不宣:不怕,我们有龙王护佑着!</p><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p> <p>   ……</p><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时光荏苒,如今我早已过了而立之年。每年的七月十四,我依然回娘家过节,依然不自觉走到龙潭边寻找孩童戏水的身影,依然沿着河岸去聆听鸭子“嘎嘎嘎”的叫声。饭桌上,我对年迈的父母说:“来来来,干了这只鸭腿,我们――不见不散!”</p> <h3>(己亥年七月十四,谨以此文献给我和父母的有生之年)</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