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挖掘机的轰鸣声响起,深邃的坑道瞬间变成平地,那履带在虚掩的土层反复碾压,似乎在防止他逃出来。小时候向往的四个现代化早就实现了,埋人也机械化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他的女儿被带离现场,她已经哭的不成人样,我竟然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更无法给她些许安慰。</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一个土堆冒了起来,提醒路过的人,有个人躺在下面。这片土地依旧那么熟悉,我和他小时候玩耍,争论起谁的胆子大,便怂恿对方半夜去坟地里走一遭,小屁孩终究没那个胆量。好吧,今天我承认你胆大,你都已经敢在此安家了!黄土埋葬的不光是你,还有我们的故事,那些只有你和我知道的故事,从此不会再有人提起。</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儿时的玩伴走了,我想哭,却流不出眼泪。时常被一部电影感动的涕泪交加,也经常为书中的人物潸然泪下,我很奇怪怎么会这样,难道虚幻比现实还真实?</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他和我同岁,在我们童年的70年代,村子里依然有几户吃不饱饭,他们家便是其中之一。他的父亲很勤快,经常给别人干点农活,可惜那个年代最不值钱的就是劳动力,家庭的窘境依然无法改变,身上穿着到处漏风的衣服,土炕上除了一张手编的席子便是一只四处开花的破棉被。后来我转学去县城,便渐渐地淡漠了他的消息,生活在悄无声息中改变着,每个人都在为生存奔波,偶尔也传来关于他的一点信息,他进城打工了,在化肥公司装卸车;他结婚了,娶了一个结过婚的女人;他有了一个女儿,媳妇在天南海北的跑点水果生意,他在家带孩子。</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弹丸之地的小县城,我和他竟然好几年才能碰上一面,其间给他打过几次电话,想约他出来聚一聚,每次电话那端都传来麻将的撞击声,他没空见我。我去过一次他租住的小屋,闲聊的时刻他媳妇回到了出租屋,风风火火的进来洗脸,看来她真的很忙,对生活的抱怨声在我离开时依然没有停息。我仿佛已经看到了他俩的结局,婚姻稳固的基础是什么?是你老婆脖子上的项链要比别的女人粗,你孩子的玩具要比别的小朋友多,是又新又大的房子,是朋友圈里天南海北的旅游照,是老婆孩子炫耀时的资本,唯独不是花前月下相濡以沫。在每一个人都在奋力奔跑的时代里,他似乎已经满足于这种吃饱肚子的安逸,他的处境也被带点驴脾气的执拗性格锁死,几年之后,便传来他离婚的消息……</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现在看来,他49岁的心脏早已不堪重负,只是在底层大众的眼里,生命廉价的不值得去认真对待,能够活着已经不容易了。他心梗死亡的消息传来时,我的心里空荡荡的,没有书里描述的那种排山倒海的悲伤,我们每个人都在挣扎中前行,或许,他终于可以解脱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他死于工棚的睡梦中,村里人为他争取到了25万的补偿款,他的价值终于在死后得到了最大体现。家里新盖的房子还没住上几天,他离婚后一直带着女儿生活,孩子长大后去了母亲那里,在遥远的乌鲁木齐,因为他无法给女儿提供更好的发展机会。他也好久没有孩子的消息了,甚至连女儿订婚都不曾知晓,这次女儿终于回来看他了,可惜他无法感受到了……村里人翻遍所有的手机,竟然找不到他一张照片,遗像只能从身份证上取下来,当我回到村里,我手机里这张照片成为他此生仅存的生活照。</span></p><p> </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他的葬礼简单却人气旺盛,善良的本性在死后激起了大家的悲悯之心,村里人都来了。本村的司仪在向我诉说着自己的感受,这个古精圆滑的家伙竟然几度哽咽,泣不成声了,其实每个人都有善良的本质,只是在生活的磨砺中被深深掩埋。</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明白自己为什么流不出眼泪,感动只存在于虚妄的精神世界,残酷才是现实中最真实的感受,我的童真已经消亡殆尽,脑海里已被填满各种欲望,我们走不出自己编织的大网,或许只有在葬礼上才能给自己一点精神安慰,我们从生到死和人攀比着,比不了今世锦衣玉食,现在终于可以比谁活的长,此刻毕竟他走了,我还在。上天给了每个人不同的人生,有的人出生就拥有的东西,却是你奋斗毕生也难以触及的目标,上天也给了每个人相同的归宿,在那个七尺见长的盒子里,让你感受生命原来是如此平等。</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佛祖当年贵为一国王子,抛却荣华富贵帝王之位,踏遍山河湖海,寻求解脱众生之道,在菩提树下静坐七天七夜,终于大彻大悟,从此普度天下,让世人涅槃重生。然而此刻,我们试图对一个逝者评头论足,想为他总结一下此生的得与失,又何尝不是一件可笑的事情,想给别人画一幅像,结果却画出了自己的模样。</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