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婆婆喊她乌兰,她嫁给了一个蓝旗蒙族。姐比我大6岁,姐夫比姐大6岁,二人均已退休,一生渐成回忆,身后的故事正从漫长的时光甬道回荡而来,在夏夜微凉的时辰里,于键盘下凝为露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每个人都是人间宿主。在我心里姐也有她命里注定的位置,姐生来第一使命是给我们做大姐。
大姐小时候一直被一件事折磨。我记得妈一遍遍喊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空空地回响:建红!建红!……全家人都醒了,大姐兀自在沉睡中,有时她微微抽搐,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里被牵绊住手脚,一时不能够赶回。当她终于醒来,眼里似乎有深深的困惑和茫然:我在哪儿?一个人为什么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
大姐曾有遗尿症,到处寻医问药,总是治不好,她常常彻夜不睡,受了不少罪。有次爸领回一个江湖郎中,说得头头是道,获得了所有人的信任,大姐也充满了希望,把一双手交出去,任凭这游医施针,老长的针啊,一针一针扎穿了大姐的手掌,我们看着都觉瘆得慌,大姐咬着牙,一声不吭。
走方郎中被证明是个骗子,在一个早晨乘长途班车惶惶而去;大姐背着自己的行李卷,16岁开始下乡。在集体宿舍里,她有过多少艰难时刻?无从知晓大姐经历了怎样的心理过程,她慢慢开始掌控自己的一生。隐疾不治而愈,她也日益强悍。
有一阵子,爸在护路连工作,一年回不了几次家;妈带着我辗转医院,大姐成了一家之主,照顾弟妹,操持家务,她完全忘记了自己尴尬的身体。又黑又瘦的大姐变成了一个斗志昂扬、雄赳赳的人。铁柱欺负哥,被大姐两手拎住肩膀连转几圈,狠狠地扔了出去,摔得鼻青眼肿;代小偷家属队黄瓜诬陷二姐,被大姐堵在井房里,一个耳光打得痛哭流涕……慢慢的,附近的孩子没有谁再敢惹我们,我们被称为建红她弟,建红她妹;一提建红,各个年龄段的小伙伴,全都一副友好谦恭的样子。
小时候的事一天天遥远了,那种艰苦卓绝的味道渐渐被机械、琐碎的平庸日常所冲淡。大姐对我们的呵护随着岁月变迁也越来越细密、周全、包罗万象,二姐、哥和我,三家的孩子从入园、上学、考大学选专业到实习找工作,大事小事事事都是大姐操持把关;哥开公司,我办学校,好多事也都是大姐来回跑,一天天一年年一片混沌模糊,具体而鲜明的记忆反倒不多了,往往伴随着苍白、无奈的厌倦情绪,让人不太愿意回味。认真分类的话,这是两种记忆,一种是生命的气息,一种是生活的气息。
我还记得大姐结婚的时候,我跟爸争吵,要他给大姐一笔钱,爸涨红着脸不作声,我气得哭了。大姐离家的前几天,矫情的青年说出矫情的话语,我说你根本不是为了爱情,大姐捂着脸哭了。这些话后来使我一天比一天觉得羞愧,如果时光倒流,我会一字一句全部收回。现在人们早不这么说话了。
都想着活出自己啊,这会儿看来,是都不给大姐省心。现代生活的特征就是一边建设一边崩溃。先是哥辞掉国企公职,像是要甩掉一切包袱好身轻如燕地飞起来,而飞翔这项古老的技艺被人类遗忘的太久了,哥断断续续不连贯的试飞使他头重脚轻跌跌撞撞,连出几次车祸,差点丧失正常行走的能力。大姐担心的受不了,胆战心惊,心惊肉跳,一说起哥眉头深蹙,又怕我们看出来,使劲舒展开去。哥飞得不成功,大姐倒成了惊弓之鸟。
接下来二姐离婚了,大姐陪着二姐卖房买房,重新安置她和外甥的学习与生活,这时候的大姐有点熬不住了,一有点事就拉稀,不停的跑厕所,大姐迅速瘦下来,身子微微佝偻着,仿佛骨架不愿意再为了额外的负担支撑下去。我和哥基本不能和她谈论二姐的事,一说起来大姐就会默默地流泪。
到我闹婚变的时候,大姐完全变得歇斯底里了,电话里她也会不歇声一骂几个小时,我只好把手机放一边,过一会儿拿起应一声。
生活终将继续,每个人也必然归于平静和漠然,像是草原上着过火的草地,草长得更旺,黑绿黑绿的,但牛羊都不会吃,因为它们已失去了青草的天然味道。
日常生活中的姐妹兄弟当然仍会常常相见,有时也忍不住感慨。有一回大聚会,哥向新的家庭成员说起大姐:我们大姐呀就像个妈。是这样子啊,我们渐渐不用大姐操心了,大姐把妈又接到身边,老太太走不太稳了,大姐生怕她摔着,随时跟在身边。大姐如今像是妈的妈妈。<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