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缘 第三回 上

东皋居士

金玉缘    第三回 上

              贤郡守义赏真猛士

              小神童充当假同宗

        明诚听季默对叔弼说，他听来一个做梦也想、今日竟然梦想成真的喜事。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翰林学士苏东坡将要来颍州上任了。关于此事，昨天明诚听姨父说过，但未经意。

        此时，正是元祐六年的秋天。朝中吕大防任尚书左仆射，原尚书右丞刘挚任尚书右仆射，欲擢苏轼任吏部尚书。苏轼鉴于朝中党争险恶，新党势力虽暂时受挫，但政敌伺机出手，虎视眈眈，随时有被弹劾的可能；苏轼借口弟弟苏辙除尚书右丞，自己必须回避为由，请求外任，朝廷不得不放苏轼以龙图阁学士衔知颍州。

        苏轼到任后，先到恩师欧阳修别业拜会欧氏后人，然后又约好友陈师道来公寓叙旧。僚属们相继登门，邀请郡守大人屈尊赴宴，接风洗尘，都被苏轼婉言谢绝了。其他俗务应酬不待细说。

        苏东坡在上任的路上，听船夫说，这颍州地面上有一伙杀人越货的强人，为首的头目名叫尹遇，他与刁民互相包庇，藏于民宅，昼伏夜出、打家劫舍、图财害命。官府多次派捕快缉拿，他们竟然把都头也杀了。这伙强人原是熙宁、元丰年间推行保甲法遗留的“祸根”。当时朝廷推行保甲法，企图以民养兵，用经过训练的保丁代替禁军。保甲训练往往贻误农时，而且保丁们不堪训练之苦和大小有司的欺压，便拥戴武艺高强的保丁造反举事，于是形成了一股一股与官府作对的土匪。元丰末年几乎造成遍地烽烟的局势，迫使朝廷不得不暂停保甲法。尹遇一伙就是颍州官府屡剿不灭，多年养成的这么一帮痞民啸聚的杀红了眼的盗贼。

        苏东坡听说颍州辖下的汝阴县都头李直方，机警勇猛，善于捕盗，便把他召至州衙，亲口许诺：“你若能捕得尹遇，我则上奏朝廷，给你请求优厚赏赐，官升县尉。若不能捕获，你这都头职务也不要做了。”

        李直方奉命，泣血诀别了年迈的寡母，破釜沉舟、志在必得。他经过多方探查，得知尹遇隐藏的地方，然后趁月黑风高之夜突入这伙强人盘踞的村寨，捕获了尹遇的同伙十几人，但未见首领尹遇。李直方令尹遇同伙引领，包围了尹遇的住处，并供出尹遇的体形乃是一高大粗壮的胖子。李直方率众捕快破门而入，尹遇听见动静，仓皇披衣持刀出迎。李直方在暗中见一粗大之人从屋里闪出，见官兵众多，正欲翻墙逃窜，他立即投出画戟把那人刺翻墙下，众捕快一涌上前将他绑缚起来，一经审问，正是尹遇。从此颍州地面上盗贼敛声，平静了许多。

        苏轼派人将尹遇押送到京城，并呈文请朝廷升迁李直方。无奈朝廷各派勾心斗角，暗中怀恨苏轼的人，借口此事不够赏格，阻挠执政应允。苏轼又奏请将自己的从四品的文散官阶中大夫，降四级为从六品的奉直郎，以换取九品武散官阶将仕郎，转让给李直方，也没有得到朝廷许可。他只好把自己一年的俸禄送给李直方，并为自己食言向李直方赔礼道歉。李直方不受，向苏轼再三稽首拜谢，祈求做苏东坡的门生。苏轼很高兴地答应了。

        十年前熙宁年间，王安石变法，值得称道的就是“农田水利法”。丈量田亩，农户按田亩多少纳税。又兴修水利，排涝抗旱，使农田旱涝保收。然而，地方官府不懂水利本末，为获取朝廷助银，或者借兴水利向民间勒索免役钱，于是一哄而起，各州县竞相筑堤挖河。原开封诸县多水患，当地官吏使民工决沟开渠，把沼泽洼地里的积水注入惠民河。惠民河的水容纳不下，致使相邻的陈州又泛滥成灾，惠民河成了“殃民河”。

        至元祐年间，朝廷为解陈州水患，曾有人建言开八丈沟将水导入颍河，再凿开黄堆，使颍河分水注入淮河。时值苏轼请调外任，朝廷因他曾在杭州治理西湖有方，因此命他知颍州以便处分治水之事。苏轼派遣管水文的胥吏用水平测量，结果是入淮处的水位比原计划开新沟之处高出一丈。如果凿黄堆，淮水必将倒灌入颍，造成颍州水患。苏轼将情况呈文报送朝廷，朝廷派监察御史朱勃来颍州查验情况。九月初，朱勃查验属实后，即将回京述职。时值九九重阳，苏轼在郡斋花厅设宴赏菊，为朱勃饯行，并邀签书颍州公事赵景贶和颍州教授陈师道作陪。朱勃，字遜之，跟苏轼曾同在朝中为官，但未曾有缘深交。只因这次颍州之行，朱勃才知苏轼人品学识果然是大家风范。

        花厅前陈列着各色菊花，花瓣有的如银簪，有的如金钗，花型有的合抱如雪球，有的伸展如蟹爪，花色也更是争奇斗艳，金黄的，雪白的，淡紫的，殷红的，浅绿的，还有紫黑的叫墨菊。一枝枝，一簇簇，绿叶衬托着花朵，散发出清幽醉人的药香。

        苏轼、朱勃、赵景贶、陈师道四人揖让入座后，酒过三巡，苏轼作为东道主，自然要开口引出话题，于是说道：“古来菊花只有金黄色，这可从远古用物候表示的历法《夏小正》为证。近来都下各色各样的菊品数不胜数。花期也不跟时节一致了，从八月至九月不绝于市。造物无常，物候失序，亦可怪哉！”陈师道接着说：“以前洛阳人善接牡丹，而今所接的菊花新品种比牡丹更多。岁岁都有新枝，游人年年称奇。”苏轼补充道：“杭州、苏州人培育的新菊更是别出心裁，简直是人间仙葩。”朱勃道：“菊花当以黄色为主，其余颜色的都不足称道。”苏轼听罢，感慨颇多，沉吟道：“听了遜之一句话，我便知道遜之之为人。人事造化都要求其本真，这就是常说的‘道法自然’。若强与本真相违，巧伪造作，事必乖谬。所以人要说真话，做真事，才能悟自然之真谛，觉大化之大道，其人格才能达真如之境。”朱勃说：“熙宁元丰年间，新党做了不少违背常理的错事。幸有太皇太后和今上力挽狂澜，厥有国泰民安之今日。”苏轼摇头叹息道：“太皇太后春秋已高，上意未卜，怕是好景不长了。我们做臣子的唯有不负国家社稷，不弃黎民百姓，鞠躬尽瘁而后已。不说这些了，我即席吟成一诗，赠予遜之。”旁边的公人立即笔墨伺候。苏轼提笔展纸，立就五言古诗一首，曰：

        “黄花候时节，远自《夏小正》。坤裳有正色，菊衣亦令名。一从人伪胜，遂与天力争。

易姓与非族，改颜随所令。新奇既易售，粹驳宜相倾。疾恶逢伯厚，识真似渊明。君言我所印，世论谁敢评？愿君为霜风，一扫紫与赬。”

        苏轼又在诗行的前面加了一段序言，亲递朱勃，朱勃双手迎接。朱勃读后，悟出有讥讽朝政之意，感叹道：“此诗若被那些‘易姓、改颜’的小人知晓，又要再演一次‘乌台诗案’了。”苏东坡笑道：“吾苏东坡天性难移，不改颜色，宁坐牢也要说真话！”众人听了扼腕叹息，共道一声珍重。散席之后，苏轼托陈师道送朱勃至馆驿。次日，朱勃便乘船回京复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