绑架

刘丙学

<h3>丙学/文</h3><h3><br></h3><h3>昨天陪着女儿去了趟王府漂流溪谷乐园。</h3><h3>漂流谷位于青州市西南方,距市区七八公里,地处群山腹地,风景旖旎。最重要的是天公作美,竟然下起瓢泼大雨。于雨中撑着伞漫步在景区小路上,浏览着身侧被雨水冲刷一新的花草树木,别有一番情趣儿。</h3><h3>十几分钟后,暴雨骤停,乌云被撕裂成团团黑絮,迅速遁迹,太阳猛然顿现,耳畔又传来灼人心神的蝉鸣声。</h3><h3>我和女儿彳亍在油光闪亮的柏油路上,映入眼帘的是不远处高耸的各种儿童娱乐设施,林林总总。或是因为下雨,儿童娱乐场空无一人。我们的目标并不在这里,女儿带了泳圈泳衣,下水游泳才是我们的娱乐目标。</h3><h3>走过儿童娱乐场,柏油路也就到了尽头,继续往里走,脚下变成了坑洼难行的浊泥路,甩着鞋子上沾满的污泥,我心生厌恶,即刻生出一个想法——这个景区是个“坑”。</h3><h3>后来我更加笃定了自己的这个看法,的确是个坑。我先到了玻璃桥。于岑壑之上横拉几根铁索,其上搭一排玻璃。上桥还得单独买票。我看见几个人在桥面晒着毒辣辣的太阳挥着汗水悠闲踯躅,并没有身处险境而摆出寸步难行的架势,更没有因为刺激而发出的阵阵尖嚎。这也难怪,壑深不过五六米,即使胆小如鼠的人也不会忌惮这种高度。看着桥面上的游人的悠闲自得的神情,我即刻打消了先前生出来的探险玻璃桥的欲望。</h3><h3>我又看到了所谓的漂流谷,搭眼就知道是偷工减料建造出来的设施。二四砖垛垒砌的沟槽,顺着峁坡向下一直延伸到壑底小广场。一根黑粗的注水铁管高挑在沟槽尾部,喷着汹涌的黄色浆水。</h3> <h3>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一个负责运输漂流伐的中年男子。漂流伐被顾客乘坐至底,他开着一辆白色运输车再运载上来,往复如此,一天不知道要跑多少趟。而运输路又是烂糟糟的泥泞,辗转难行,车辆经常误在深坑里爬窝。中年男子身形矮墩,黑黝黝的脸膛扎满乱糟糟的络腮胡,上身着一件白色汗衫,下身穿一条藏青裤子,脚上蹬一双黑皮鞋。本来很体面的一身装着,却沾满黄泥浆,决然看不出半点儿风度。看着他狼狈的造型,我竟然心生怜悯,慨叹道:赚钱不易啊!</h3><h3>立于峁梁北眺,终于发现了我们期盼的所在——泳池。我和女儿奔跑而下,踩着烂泥跋到泳池近前,不免心生失望。所谓的泳池不过是一座架于地面上的方形帆布池槽,其内漂着几个瘪了气的充气玩具,都无精打采得蔫在水面,几个穿着正装的孩子正抱着瘪了气的玩具泡在水里打滚儿。我想:泳者连泳衣都不穿,管理状况可想而知。进了狭小的更衣室我愈发惊叹,其内杂乱不堪到了某种境界,地面于木桌上黄泥遍是,扔着几条抛弃不用的烂裤衩子和臭袜子。气味儿更是酸糟熏人。我曾一度怀疑自己是否走进了茅厕,愈发断定这个景区是个“坑”,是坑也得下,我们就是奔着这个水坑来的啊!</h3><h3>我逃也似地奔出更衣室跳进了刚刚没过尻子的水槽里。不过这个深度对于女儿正合适,她抱着瘪气的充气玩具玩得不亦乐乎。看着她高兴,我觉得不虚此行,三十元的门票钱及二十元的游泳钱没白白浪费,毕竟是陪着她出来玩耍的。</h3><h3>一个小时后我们出了水槽,换好衣服去了小广场,发现那里竟然有一条美食街。美食街全是临时帐篷,也有花式新颖的蒙古包,南边搭着一座简易舞台,舞台后面挂着一块画着奇图的彩色帆布,下面缀着一行大字:每晚七点,人妖表演。小广场并没什么顾客,练摊儿的主子摆出各种造型懒洋洋地倒在躺椅上,似乎谁都不急着招揽生意。这幕场景使我想起了小时候跟着母亲赶过的庙会。</h3> <h3>我并没有心情看什么“人妖表演”,几乎断定这又是一个“坑”,便打算走出美食街。女儿却说饿了,想吃烤羊肉。那种桃枝穿着的大羊肉串儿,十元钱一支。我叫醒了躺在竹椅上酣睡的老板,是一个新疆女人,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新疆女人烤串的时候我和她搭讪:“你们一直在这里摆摊儿,还是临时的?”</h3><h3>“临时的,昨天刚来!”</h3><h3>“这里咋没人?”</h3><h3>“嗯!人不多。”</h3><h3>“生意怎么样?”</h3><h3>“不好!”新疆女人木讷的表情浮现出些许忧郁。</h3><h3>女儿啃着桃枝穿串乐颠颠地头前跑了,我也啃了一支,不过我觉得还是一个“坑”,桃枝羊肉串决然嚼不出羊肉的味道儿,更像是用某种膻汁浸泡出来的腐竹。</h3><h3>攀上台阶,我又看到了那个一身泥浆的络腮胡子,他正站在运输车后斗上,往地上扔漂流伐,边扔边操着一副天生的大嗓门儿吆吆喝喝。我在玻璃桥售票处的石阶上坐下来小酣,凫了一个小时的水,觉得全身疲软。</h3><h3>我点燃香烟,扭头南望,络腮胡子朝着我走了过来。走到我身边一坐,掏出一盒白将军香烟拍在石阶上,抽出一颗叼在嘴里,粗粗拉拉地猛嘬一口,喷出一团浓烟雾。他坐着的那块石阶即刻渗透出了雨水汗水混杂的浅黄色的泥浆液体。我瞄了瞄他,不自觉地往旁侧挪了挪屁股。</h3> <h3>络腮胡子嘴里的烟卷嘬到一半的时隙,走过来了几个穿着体面的年青人,他们站在络腮胡子对面和他搭讪,问他为啥不给某某人打电话。络腮胡子一直坐在石阶上抬头回话,满脸委屈地说电话早就打了,从早晨一直打到现在,只是没人接。年青人又神情严肃的抱怨了几句,最后相约着悻悻地走了。他们临走的时候,络腮胡子笑着说了一句:“你们还指派我呢!我可是老板……”</h3><h3>我扭头望着络腮胡子,说:“大哥,生意可真不好做!”</h3><h3>他瞅了瞅我,慨叹道:“是啊!”</h3><h3>“这个景区真不行,你们在这里做‘漂流’,能赚钱吗?”</h3><h3>他嘬了最后一口烟卷,烟屁股随手一丢,感叹道:“赚不赚钱也得干啊!”</h3><h3>“你们让这个景区坑了,这么垃圾,你们做漂流怎么会赚钱?”我自以为是的断言,又问,“景区的开发商是哪儿的?”</h3><h3>“我——”</h3><h3>我惊讶地看着他,蓦然觉出了自己的失言。一直认为他只是漂流项目的打工仔,绝没想到他会是景区的开发商,他这副尊容……这会儿我才细致地打量他,仍然不变的沾满泥浆的络腮胡子,胡茬子里藏着一张看上去颇为敦厚的黑黢黢的脸膛。我即刻寻找话题,以求弥补我刚才语言的冒失:“投资这么大的景区,得不少钱吧?”</h3><h3>他似乎对我刚才的话并不在意,抬手指着眼前的大片丘岑沟壑说:“这是七百亩地啊!已经投了九千万了!”</h3><h3>“这么大一片地,九千万就是杯水车薪。”</h3><h3>“是啊!想把景区搞好,至少得三个亿。”他叹了口气。</h3><h3>我朝着他递过去一颗香烟:“当初你咋会想到在这里开发旅游?”</h3><h3>他将香烟接在手里:“有什么办法呢?被他们绑架了!”</h3><h3>“绑架了?谁绑架你了?”</h3><h3>“还能有谁?”他语气抱怨地嚎了一声,指着景区南边的一条深沟说:“这条排涝沟就是我挖的,办事处欠我七千多万,没钱给,就给我划了这片地,要我搞开发……”</h3><h3>我若有所悟,侧目瞅了瞅他憨厚的面容,心生感慨:这年头,只有像他这样面相憨厚的人才能接、也敢接这样的大工程,做事踏实,领导信任。而面憨心憨的人又大都倒在工程上,只有少数面憨心不憨的人在这个特殊行业上成了大事。</h3><h3>“我觉得你的景区已经到了一个节点,往前一步能做成,被钱所困就会出问题!”</h3><h3>“是啊!是啊!”他一拍大腿,开始咻咻不止,“我又贷了五千万的款投进来了,投进来没啥用啊!”抬手指着玻璃桥,“这玩意儿别看这个熊样儿,我投了七百万。”又指指脚下的柏油马路,“修了五公里路面,投了一千万。”再指指漂流滑道,“这条滑道也投了一千万……”最后叹了口气,“没钱了,实在是没钱了,缺钱啊!欠了一屁股债啦!”</h3><h3>“你得想办法了!”我语气严肃地说。此刻真的为他担忧。</h3><h3>“能有啥办法?两个亿的空缺我到哪儿淘置去!”他表情郁闷,密匝的络腮胡子根根扎竖,很有规律得抖着,“兄弟啊!麻烦你多发微信朋友圈,多招一些游客过来……”</h3><h3>我笑着回道:“景区这种情况,怎么发朋友圈?你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建议你还是建好了再对外开放。”</h3><h3>“边建边赚钱啊!有什么办法呢?我知道这是作死……”</h3><h3>见他如此,我转换语气安慰道:“你别这么说,凡事往好处想一想,几十年后,人们来到这里就会提起你的名字,你毕竟给后人留了这么一处游玩的所在,你做了造福子孙后代的大事儿,不觉得自己很伟大吗?”</h3><h3>他闻言突然激动起来,虬髯舒展,脸上终于浮现出笑意:“谢谢你,兄弟。我也是这么想的。”</h3><h3>这个时候,女儿又来催我走。我起身与他告辞。他郎然说了一句:“兄弟,欢迎再来游玩啊!”</h3><h3>我与他握握手:“会来的!你一定会成功。”</h3><h3>我和女儿走出玻璃桥售票处的厦檐,几滴硕大的雨点儿砸在我脸上。抬头望望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乌云密布,看上去马上就要下雨了。这个时候,我才突然想起遗忘在泳池更衣室的雨伞。回去还是不回去呢?我一度纠结,走了这么远的路,实在不想返回那间更衣室,况且那间臭烘烘的更衣室……</h3><h3>我毅然拉住女儿的胳膊:“快跑——”我们撒开脚丫子,快速向着停车场跑去。</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