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仃洋之5.我是欧阳丽倩

芾说ba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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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循着像被点了天灯的恶鬼的焦臭味，我提着寒光闪闪的大砍刀，急匆匆向海堤奔过去。前面，几只大黑狗在不停地狂吠，它们像炮弹一样呼啸着向榕树下的篝火堆轰击而去。在若隐若现的跳动火光中，我远远地看到特立独行的李建国，只是瞥了他一眼，我就发现他的衣着、举止和神态统统与众不同。渐近，一位温文尔雅的绅士气宇轩昂地呈现在我眼前。李建国身上西装笔挺，脚踩锃亮的皮鞋，衬衫领口上系着一朵鲜红的巴黎结领花。终于，我看清李建国的脸，上面挂着两条几乎粗重得要掉到地上的浓眉，下面是一对让人迷醉的丹凤眼，鹰钩一般的鼻子高耸，再往下则是格外分明的唇线，他那宛如刀削过的脸庞，轮廓清晰而且立体，在红彤彤的火焰中显得悲凉慷慨，渗透出一股刚毅和沉雄。缠绵悱恻的歌声从他口中倾泻而出，似幻似真，几只大黑狗宛如泥牛入海，无声无息地围坐在他身旁吐着长长的舌头，已经成为他如痴如醉的听众。他昂首挺胸，端坐在篝火旁边吟唱，怡然自得地烤着香喷喷的红薯。树下灯火阑珊处，我却觉得他的影子像一名载歌载舞的异域舞者，分明正跳着一支迷幻的弗朗明戈向我款款踏步走来，像一位流浪的吉普赛人那样深情地想邀我共舞。他的影子在火光中摇晃跳动，欢快地跃奔嬉耍，刹那间闯入我柔软的心房。那时，海堤上的大榕树下人影绰绰，周围弥漫着米酒的醇醲甘美和烤红薯的香味，缠夹着橡胶和涤纶将要散尽的焦臭味，在一股冰冷苦涩且潮湿咸腥的海风中，我宿命般爱上他飘逸不定的影子，无可救药地坠入爱情的深渊并在其中苦苦挣扎，却未能有效地避开根植于我身心深处的情欲的暗礁。

　　大年三十晚上，当惊艳靓丽的龙曼妍挽着儿子李成华的手臂出现在家门口时，不可避免地，我又想起多年以前第一次看到李建国的样子。如果拿掉李成华头上庄重的礼帽和他手上的黑雨伞，我几乎会错误地把他当成他的父亲年轻时的影子。蓝色斜纹领带，和李成华身上红色的格子西装极为般配。在衣着的品位上，李成华一点也不逊色于他的父亲。相反，他超越了他的父亲，比他的父亲走得更远、更叛逆、更肆无忌惮，他像一只更洒脱、更执拗、更自我的精灵。看着娇艳柔媚的龙曼妍挽着他的手臂盈盈款款地走进这套宛如石棺般寂寞苦闷的房子，爱情美好的样子又勾起我记忆深处曾经的甜蜜和芬芳，凛冽寒风把她身上独特的马郁兰香水味播散一屋，我竟然在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醋意，年轻时天真烂漫的泪水又再一次涌上我的心头，并且迅速地淹没了早已寡情少爱的我。瞬间，我的眼前又浮现出李建国泅渡深圳湾上岸后气宇轩昂的模样。正在那时，篝火旁时而高昂时而委婉的歌声结束了我天真懵懂的少女时代，李建国像一匹矫健的野马直接闯入我的心房，掳走了我的芳心。与此同时，序章过后，李建国也开启了我矛盾而不幸却如泰山般稳定的婚姻生活。李建国和李成华父子，他们都叫我妈妈，仿佛我是至高无上并能为他们带来福音的圣神。其实，我只是家里一个雍容华贵而孤独可怜的仆人，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他们父子，我早已成为他们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甚至，他们在有意无意中忘记了我的名字，而这个世界则毫不留情地直接抹掉了我的名字──欧阳丽倩──就是我的芳名，这个名字曾经名符其实，我是十里八乡的乡亲们口中的乡绅家中的闺秀，那时提起欧阳家的丽倩，众人皆知，我曾是一众后生的理想婚恋对象，家里大院的门槛石已经被磨得锃光瓦亮。遗憾的是，从洋溢着欢乐笑声的学校到望弥撒的庄严教堂，十乡八里的众多俊俏后生没有一个能入得我的法眼。在我看来，他们只是一群老土的呆头鹅而已。

　　说来你也许不相信，我的儿子李成华曾经就像一块在大海里航行的轮船的压舱石，他巧妙地维持着这个随时可能分崩离析的家庭的平衡。一股莫名其妙的女人直觉准确地告诉我，李建国心中肯定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而那时我却苦于找不出其中的蹊跷。于是，在惶恐不安中我时刻不敢放松警惕，紧紧地看管呵护着李成华的成长。傻傻地，我幻想出这一场不幸的婚姻可能出现各种各样可怕可怖的战争，我将儿子当成即将到来的婚姻战争的筹码，以便随时随地拴住李建国那颗漂泊不定的心。事实上，李建国从未发起不义的战争。相反，他连发起战争的念头都没有。在家，他像一位贴心的闺蜜陪伴守护着我，出了门，他一头便扑进创业的狂热当中。我几乎见不到他与任何女性搭讪攀谈，或者接近任何一位可能被他勾搭的女性。也正因为李建国表现得如此完美，我更加坚定自己的直觉，他心中肯定有鬼。否则，我很快便能发现他在日常生活中的破绽。终于，在不安的猜疑中，我逐渐在生活的浓雾中迷失了自己，眼中只剩下儿子李成华和这个让人迷茫烦心的家。无论如何，我从未揪出他心中那个像灵魂一样踪迹诡秘的女人。

　　也许你会以为，最终在我无尽的苦苦逼问中，我才得到了真相。其实，那个答案只是一场无心谈话的一个意外结果。直到多年以后，在我一次不经意的漫谈中，他才开诚布公地对我说出他心中藏着一个令我无法接受的恶魔。作为一个不那么虔诚的基督徒，要不是因为我相信自杀会被打下令恶鬼煎熬的地狱，在那时我将会由于羞愧而死。可以准确地说，我只是爱着我的丈夫年轻时的一个影子，我从未触碰到他内心中最柔软的深处，那里永远住着一个陌生人。如果你问我，李建国是否爱我这样幼稚的问题，那么我给你的答案是，我的丈夫一如既往深情地爱着我，他时刻都会放下手头上的活计，然后柔情似水地向我说着情话，就好像一位失散多年而久不见面的好姐妹。但是，我的心已经苍老颓败得像一座年久失修坟茔，我的心理年龄在李建国的生理年龄前头早早地衰老下去，我只能勉强地把他当成一个无话不说的闺蜜。或者说，我把他当成我的另一个儿子来爱护。如果你问我，我是否爱李建国这样一个不礼貌的问题，我也恳悫地告诉你，我深爱我的丈夫。只不过前半段是爱情，他是我的丈夫，进入后半段爱情已经被时间冷酷地酿制成亲情，我把他当作我另一个被溺爱毒害的儿子来宠爱。

　　但是，当那时我第一眼看到李建国，我从未怀疑这个世界的美好，更未怀疑自己人生的精彩，我相信我的爱情再也分不出一分一毫给他人，我将会毫不动摇地用一生一世来成为他的新娘，他就是我心中无数次臆想出来的那个要嫁的理想男人。奇迹终于出现了，在神的福佑下，他顺利渡过了令人彻骨透髓的冰冷苦海，以一种魔术般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登上了天水围的滩头，快速地跳进我人生的舞台。那一夜，李建国凭借酒气抒发劫后余生的豪情壮志，滔滔不绝地讲述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篝火旁，李建国所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深深地印刻在心坎上，我幼稚地以为他所说的都是真理，他是上帝派遣到人间传播福音的精灵。可怜的是，我年轻的身体热血沸腾，像磷一样兀自燃烧，也像一只求偶的飞蛾向篝火堆扑去，心甘情愿地点燃自己的翅膀，并焚烧我青春的肉体，我竟然幼稚地相信我脑子里幻想出来了一个模糊的概念──爱情。更可怕的是，那时我误以为没有爱情就像我没有呼吸到自由的空气一样会令我立刻窒息而死。而最致命的谬误，却是我竟然相信面前这一个醉酒者的胡言乱语，并把他这一晚的生猛表现生硬地套在平日里冷僻孤傲的他的身上，那才是导致我后半生不幸的根源，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形象在我的心里总是勇猛豪迈雄心勃勃。然而，婚后生活很快就教导了我，男人只不过是更复杂、更矛盾、更多情的动物，我逐渐发现我从未走入他的内心，他像一个内心五彩缤纷的万花筒，让我琢磨不定。我和李建国之间的区别就在于，他的内心就像深不可测的大洋大海，他爱得刻骨铭心，爱得轰轰烈烈，爱得地动山摇，他像一座活火山时刻准备着迸发出爱的泥浆。但是，我的内心却是狭隘局促，一点点的爱便能将它填满，容不下更多的爱，我爱得犹疑不定，爱得三心二意，爱得胆战心惊，爱得我都几乎无法原谅自己。

　　我要告诉你一些小细节。在篝火旁烤着红薯，李建国有条不紊地讲述他悲惨的过去，谑而不虐地笑谈他的现在，并且信誓旦旦地规划他的未来。建国时，他出生了，所以家里给他起了一个无上光荣的名字──李建国，那时候那是一个备受推崇炙手可热的名字。据他所说，他们班上便有几个名叫建国的同学，老师经常这样提问：德政路的建国回答问题，或思贤街的建国回答问题，或者文德巷的建国回答问题，抑或是明德坊的建国回答问题……少年时期，就在他长身体的时候，无论你的手艺再好，你再有钱也换不来一斗米，全城居民统统实施配给制。很快，大踏步跃进了，三年困难时期也开始了。初始时，他跟随父亲渡过珠江到了芳村等乡下地方，沿着花地河往南走，如果运气好的话，他还能找到一些小红薯和鲜美的野菜，那已经是不错的收获。然而，很快他便连红薯的根都难以找到，总是饥肠辘辘地回家。他微醺着说，如果你没挨过饿，那么你是一位幸福的人，你已经生活在美好的天堂之中。

　　然而，最令我难忘的，是李建国讲述在冬夜他如何惊险地泅渡深圳湾登上天水围的滩头，以及他的一身绅士行头是如何变幻出来。那时，他讲得天花乱坠，宛如讲述一个《鲁滨逊漂流记》的历险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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