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滩头拾贝》系列散文之十:日月山河一肩挑——爷爷们的挑纸生涯

天山雪

<h3>啊,爷爷您</h3><h3>一肩挑着星月</h3><h3>一肩挑着山河</h3><h3>那挺直的脊梁呵</h3><h3>挑起了全家的生活……</h3><h3> ——题记</h3><h3><br></h3><h3><br></h3><h3><br></h3> <h3>  (湘黔古道,被誉为南方的“丝绸之路”)</h3> <h3> 日月山河一肩挑</h3><h3> ——爷爷们的挑纸生涯</h3><h3> ——作者:佘德平</h3><h3><br></h3><h3> 我的脑海里,常常会出现这样一个气势恢宏的画面:在连绵不断的崇山峻岭之中,在云雾缭绕的湘黔古道深处,数十个像电影《红高粱》里的爷们一样精壮的汉子,挑着一担担五颜六色的纸货,在扁担“吱呀吱呀”的欢歌声里,蜿蜒穿越雪峰山天险。远远望去,就像是从云端里飘下来的一条彩练……</h3> <h3> (湘黔古道之雪峰山天险)</h3> <h3><br></h3><h3> (一)</h3><h3><br></h3><h3> 我的爷爷佘良诚就是其中的一名挑纸工。爷爷打小是个苦命人,五岁时父母双亡,过继给同族人,取名佘两承。十二岁独自从邵东县跑到隆回县滩头镇投亲靠友(当时邵东县、隆回县都属于邵阳县)。小小年纪就在“大生昌”纸庄从事串纸工作,老板管吃管住,没有工钱。串纸是用竹扦将土纸的一头串起来,是土纸拖膏之前的一道工序,适合妇女儿童操作。</h3><h3><br></h3><h3> 过了几年爷爷长大成人,有了一副好身板,他中等个儿,身体壮硕得像一条牛,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他也从不吝啬自己的力气,继续在“大生昌”纸庄从事磨纸、蒸纸等既需要力气又有技术含量的活儿,有时根据老板安排,还承担长途挑纸的营生。在滩头方圆十里,大家公认我爷爷是最勤快的人,没有之一。</h3><h3><br></h3><h3> 民国二十九年《湖南之纸》“滩头市纸业调查”称:滩头市属果胜乡,无水路交通之便,专恃人力挑运,全年产量可达五万余担。</h3><h3><br></h3><h3><br></h3> <h3>  (陡峭的石板路,湘黔古道遗迹。)</h3> <h3><br></h3><h3> 在那个闭塞落后的年代里,就是陆路通达,也无车辆可资运输,要将“中国纸业之都”这五万担纸运出去,全靠数百人力一担一担长途挑运。当时滩头纸货销往外地主要有三条路径。</h3><h3><br></h3><h3> 第 一条道是从经由周旺铺、岩口铺、长阳铺、枫林铺挑运到宝庆府,然后装船经水路下资江、入洞庭、出长江,直抵汉口赫赫有名的宝庆码头,再销往全国各地。</h3><h3><br></h3><h3> 第二条道是经由双江、桃花坪、三阁司方向到武冈州,销往湘西南腹地。或者再从武冈州经新宁、资源到桂林,销往广西一带。</h3><h3><br></h3><h3> 第三条道是从经桃花坪、洞口,踏上通往西南诸省的湘黔古道 到洪江古商城。湘黔古道被誉为南方的“丝绸之路”,史载,古道兴于秦汉,成于唐宋,至明清臻于完善。此古道乃历史上上控云贵、下制长衡、扼守洞口罗溪的唯一通道,雪峰山东面洞口塘至西面洪江古商城,是湘黔古道东段 ,雪峰山自古就是天险,民谣云:“雪峰山,三十三道弯,道道都是鬼门关!”</h3> <h3>  (云遮雾绕、风光无限的雪峰山)</h3> <h3> (二)</h3><h3><br></h3><h3> 挑运纸货分两种情况,一种是纯粹帮纸商挑运纸货到约定地点,凭力气挣一份辛苦钱。老板只要有吩咐,挑纸工稍作准备就可立马上路。一般工钱是每天一斤肉、一升米,每天的伙食银子也是一斤肉、一升米。我爷爷就属于这一种。</h3><h3><br></h3><h3> 还有一种是贩运纸货。在滩头以及周边农村,主要是离滩头20华里的周旺铺,这里有贩运滩头纸货的传统。特别是卖红纸到云贵高原,这两个省份的少数民族地区钟爱红色,逢年过节,喜欢在门楣、窗框上贴上几幅红对联,高挂几个红“喜”字、红“喜”钱,再在大门上贴上门神年画,甚而至于在茅房的墙壁上也要用红纸写上“饭饱来朝”四个大字,一派红红火火的节日气象呼之欲出!云贵高原这种古老的习俗,为滩头纸业的长途贩运创造了广阔的销售市场。因此年复一年,代代接力,长达一个多世纪,成了当时滩头、周旺一带人们农闲时的主要副业之一。</h3><h3><br></h3><h3>  红纸贩运也有两种形式,一是长年累月专事贩运,每年来回三次:第一次是赶“三月三”的少数民族的风俗大节,主要贩运龙凤呈祥一类的红纸和各类装饰用纸;第二次是赶七月半的接老客节,这次主要是贩运敬神祭祖用纸;第三次是赶春节,这次主要是贩运大量红纸和花纸,还捎带一些年画、“喜”钱等年货。二是一年一度的贩运,主要是赶过年的年货。除了有几家经济实力不错的人家,雇人从事长年贩运,其他农家大多只赶春节年货的贩卖,因为所需本钱不多,又值冬季农闲季节。在上世纪的抗日战争时期,因战火阻断交通,“洋纸”进口受阻,滩头红纸贩运极一时之盛。</h3> <h3>(湘黔古道著名景观思义亭。拱门两边楹联:莫忙喝一杯茶去 ,且缓待几阵风来。)</h3> <h3><br></h3><h3> 一担纸一般是三十刀,一刀是一百张纸,每张纸长三尺八寸,宽一尺八寸,大约每担为八十至九十斤重,加上挑纸工自己带些干粮、水、衣物,大概有一百斤左右,一律用竹制的长方形“落脚”装好。我爷爷力气大,他一担纸要装四十刀,小时候我还见过他老人家一担要挑四十个红砖,约200斤重。他不仅人勤快,还特别节俭,为了省下那一天一斤肉一升米的伙食费,便带上奶奶制作的干粮在路上吃。干粮的种类有:高粱粑、麦子粑、荞麦粑、烤红薯、猪血豆腐丸子、腊肉、霉豆腐、酸萝卜等等,根据季节而变换。当然如果来回需要好几天的时间,爷爷也会在沿途的伙铺买些米饭吃。</h3><h3><br></h3><h3> 上面说的贩运纸货的三条通道,去宝庆府和武冈州相对安全,如果那边客商临时有需求,需求量又不大,爷爷往往单枪匹马挑起纸货就出发,走官道,抄近路,昼行夜宿。去宝庆府约80华里,爷爷挑着百多斤的担子,一天可抵达,歇息一晚后,第二天返程。去武冈州约220华里,来回五天左右的时间。</h3><h3><br></h3><h3> 而经桃花坪,从洞口塘拐入湘黔古道,前往洪江古商城的这条路,则路途遥远且异常艰险,高山密林之地或者人烟稀少之处,还有土匪出没。爷爷是万万不敢这般独自行走江湖的,需要呼朋引伴,结成大队而行。若人员不够 ,挑纸工和贩纸客也常组合在一起。</h3> <h3> (湘黔古道之“飞瀑沉潭”)</h3> <h3>  准备好纸货、行囊,选一个黄道吉日,在某个清晨,吃罢早餐,净手揖拜祖先后,人各肩挑一担纸货启程,由老手前头开路,副手后头压阵,一溜十几、几十人担,个个都是精壮汉子,短打扮,虽无金戈铁马之雄壮,也有将士出征之气势。</h3><h3><br></h3><h3> 从滩头出发,走桃花坪、石江、竹市、洞口、月溪、江口、塘湾、到洪江古商城,爷爷们跋山涉水,负重前行,一般要走二十里地才能歇肩,遇到特殊路段,有时会整个上午或下午一直不得停歇,风雪无阻,小雨坚持,以便能及时通过某个关卡,或赶到某个地方,保证人身和货物安全,这样一来,有的肩膀和脚趾都磨出血来,也照样挑担疾行。平均一天要负重步行80华里左右,一路走来要穿烂好几双笋壳叶草鞋。</h3><h3><br></h3><h3> 在长途挑运的旅程中,生活条件之艰苦,是现在的人们无法想象的,一般出门前,事先在家里准备些猪血豆腐丸子、萝卜干、剁辣椒和干粮等,到店铺歇脚时再买点米饭,将就着填饱肚子。偶尔在伙铺点菜,店铺对他乡的红纸客也多是“针尖上削铁,鹭鸶腿上割肉”,百般克扣,如美其名曰“金丝汤”,其实就是一碗飘着几片腌菜的开水,还有“蚂蚁上树”,也就是少许粉丝沾点辣椒皮,很难看到肉末。吃饭是凑合,睡觉就更加随意了,几个人挤在一张只铺有稻草的大通铺里,席地而卧,警醒的人一般睡边上,负责货物的安全。</h3> <h3>(唐代“夫妻银杏”,已历1600多年,依旧枝繁叶茂,浓荫如盖。)</h3> <h3><h3>  到了洪江古商城,爷爷这些挑纸工将货物与当地纸商交接完毕,任务即告完成,稍事休息,便可踏上漫漫归途,洪江距滩头四百多华里,来回一趟需要十天半月,一路虽然餐风露宿、艰苦备尝,但工钱也还算可观,正所谓“辛苦钱万万年”。</h3></h3><h3><br></h3><h3><br></h3><h3> 而那些贩纸客们到了洪江,茫茫前路才刚刚开始,他们还要继续跋涉几百华里到贵州,或者一千多华里到云南。千里迢迢抵达目的地后,一般选择大的县城落脚,首先将货物寄存在相熟的老旅店,然后洗掉一身风尘,换上干净的粗布衣衫,各自挑上二三十斤的红纸,或赶场摆摊吆喝,或走村串户叫卖。有时语言不通,只好手足比划。有的地方,买纸不论张数,而是用尺子量,珍贵得不得了。随着春节的日益临近,红纸价格也一路飙升,1948年禹梓树、禹梓荣兄弟贩运红纸在贵州罗甸县边阳镇过春节,用两张四红纸兑换来一只五斤三两重的老母鸡,兄弟俩饱餐了一顿好的。</h3><h3><br></h3><h3> 也有的贩纸客为了早出货回家过大年,就将整担红纸兑给当地人,其收益较自己卖要少四至五成。有的红纸在长途运输中容易破损,或是下雨天,雨布没有盖好,红纸难免出现雨水渍印,还有当时捆纸时检查不细致,红纸有斑点、折痕太深等,遇到这种情况只有降价出手。若是遇到当地的地痞无赖,他强抢硬要红纸,贩纸客也只有自认晦气。</h3><h3><br></h3><h3> 经过一两个月的艰难旅程,刨去红纸本钱和路途盘缠开支等,在贵州、云南方向的,一般卖一担红纸可赚七、八担谷,卖得好的,能有一头耕牛的价值。回来时,那些精明的贩纸客又从偏远山区收购一些虎豹麂獭之类的皮毛、猪鬓、土漆、桐油等山货,回到洪江古商城卖掉又可获利。这样收入有可能翻上一番。通过卖红纸,获得了可观的经济收益,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滩头及周边地区的经济发展。</h3><h3><br></h3> <h3> (昔日繁华的洪江古商城)</h3> <h3>  远途和重担已经让挑纸工、贩纸客们喘不过气来,而沿途的土匪强盗也是防不胜防。其时土匪横行,民不聊生。稍有不慎,钱财被洗劫一空,有时还会搭上性命。去的路上,主要防止货物被劫,如近处的雪峰山上,就有土匪把持关卡,他们一般不谋命,不越货,只留些买路钱即可通行。离家越远,土匪就越猖獗。在贵州独山,周旺有吕姓汉子因贩运红纸落难而跻身绿林,混了个不大不小的头目,专事打劫远途客商,但对周旺、滩头一带贩纸客途经此地,他一般都要亲自帮着捆扎一下行囊,其实是做了个什么记号,此后过界过岭,方圆百里之内,基本可保人身货物无虞。回来的路上,红纸兑换成了银两,更是要百般谨慎,一般将银子捆在身上。在民国三十七年,滩头塘市头大托村的禹华松等八人,自贵州返回,在榆树湾鸡公界(今怀化市靖县境内),遭遇土匪打抢,他们奋力反抗,终因寡不敌众,除钱物被洗劫一空外,八人也身首异处,抛尸荒外,惨不忍睹!</h3><h3><br></h3><h3> 听86岁的老父亲说起,爷爷他们挑纸工在雪峰山上,也曾遭遇过几次山匪打抢,如果看到土匪人多势大,就只好识相交出盘缠,土匪得了盘缠也就不再为难他们,放人放货通行。如果看到土匪没有己方人多,就不再逆来顺受,也要斗上一斗,让土匪们看看滩头爷们不是那么好惹的。一次,爷爷们十几个挑纸工,在雪峰山半山腰砥砺前行,突然只听得一声呐喊,七八个土匪个个拿着明晃晃的刀片杀气腾腾围了上来,挑纸工里也有几个是练了功夫的把式,领头的也发一声喊,十几个挑纸工个个攥着扁担面无惧色地迎了上去,武行有句话,叫“一寸短一寸长”,大刀片子虽然锋利,但没有扁担长,加之这边人多,虽然有两个挑纸工肩上挂了彩,但土匪们也被扁担揍得喊爹叫娘落了下风,终于溃败而逃。这边也不去追赶,放了他们一马,毕竟常在这边道儿走,别把梁子结深了。</h3> <h3> (湘黔古道之一汪碧水)</h3> <h3><br></h3><h3> 在那个时代,爷爷一辈的挑纸工和贩纸客们筚路蓝缕、风雨兼程,用坚韧不拔的意志和百折不挠的毅力,挑起了家庭那副沉甸甸的生活重担,撑起了滩头传统纸业的一片蓝天。同时也给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的节日增添了浓烈的气氛,丰富了当地的精神文化生活,又通过带去相对先进的文明理念,对那里的生产生活起到了较好的促进作用,产生的社会效益一直延续到今天。</h3><h3><br></h3><h3> 想到祖辈们的艰辛和顽强,我心潮澎湃,夜不能寐,一首歌颂爷爷们挑纸生涯《日月山河一肩挑》的诗歌便喷涌而出:</h3><h3><br></h3><h3>我的爷爷是挑夫</h3><h3>踏遍了人世的坎坎坷坷</h3><h3>他的一生挑走过</h3><h3>像山一样高的纸货</h3><h3>沿路洒下的汗水</h3><h3>流淌成晶亮的小河</h3><h3><br></h3><h3>爷爷古铜色的肌腱</h3><h3>镌刻着中国汉子</h3><h3>坚强不屈的魂魄</h3><h3>爷爷压不垮的铁肩</h3><h3>挥写出滩头爷们</h3><h3>百折不挠的传说</h3><h3><br></h3><h3>自冬夏挑到春秋</h3><h3>从日出走到日落</h3><h3>啊,爷爷您</h3><h3>一肩挑着星月</h3><h3>一肩挑着山河</h3><h3>那挺直的脊梁呵</h3><h3>挑起了全家的生活……</h3> <h3> (奇峰突兀的湘黔古道)</h3> <h3>  作者简介:佘德平,男,湖南省隆回县滩头镇人,大学文化。曾从事过教育、企业、新闻、党政工作。原湖南电视台记者、邵阳市某政府部门主任(正处),现退居二线。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全国、省市级报、刊、台发表散文、诗歌、言论、论文、新闻通讯数百篇。</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