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陌上行人/凤岐宅

【再游英伦IV】

作者/摄影：陌上行人

牛津，这座英语世界最古老的大学，在我的印象里，是处在一片中世纪古堡式的建筑群中，严肃、严谨、又略微枯燥如清教徒一般的向学之地。初到牛津的那天是个傍晚，天气阴沉。乌云沉积在主街上土黄色的石灰岩建筑之上，更印证了我的第一印象。

第二天雨过天青，我按耐不住内心的雀跃，早早便赶往牛津大学的游客中心，与我的向导会面。这是一个典型的英国美女，卷曲的短发，面容姣好。虽已年过半百，但是收拾得颇为利落。深蓝色的小夹克，领边饰有精致的花边细节，下配修身牛仔，平跟鞋，既有欧式的优雅，又与大学的氛围相当契合。

游客信息中心设在位于宽街（Broad Street）之上的牛津大学书店里。周围日用品店、服装店、餐馆应有尽有，公共汽车常常三、四辆在这里汇聚，交换乘客，然后再向四面出发。书店对面就是牛津最古老的学院之一，贝利奥尔学院（Balliol College）。进去之前，导游首先让我们回望，把目光引到了旁边艺术品商店的楼顶平台之上。

逆光之下，一个强壮的身影伫立在楼顶拐角，似乎是在遥望远方，又似乎是俯视着脚下的芸芸众生。这是谁？在做什么？仔细看来，原来是一座裸体铸铁雕像。说来这是雕塑家Antony Gormley以本人为模特塑造的，题为《另一个时代II》组雕中的一个，2009年被匿名捐献给牛津大学。

关于这个雕像，众说纷云，谁也说不清他站在那里意欲何为。熙熙攘攘的人流，往往不会一下子注意到这个站在屋顶上的人物。夜半时分，月至中天，黑黢黢的剪影常常使不知所谓的行人大吃一惊，报警电话时常打到警局。甚至会有喝醉的学生，在寒冬腊月攀上楼顶为他披衣。

我不禁莞尔，想起多年前参观麻省理工大学时听朋友讲的趣事。一般人常常以为麻省理工的学生都是书呆子，只会读书。好像为了证明他们不是书呆子，这些精力过剩、想象力丰富的学生们，每年都要想办法搞出些惊天动地的恶作剧来。最有名的就是某天清晨，匆忙上课的学生经过该校历史悠久的大楼Great Dome时，突然发现一辆闪着警灯的警车俨然出现在大楼的圆顶之上，车内人影绰约，一时引起轰动。原来是几个学生连夜把模型材料运到楼顶组装而成，细节设计之精细足以乱真。工科学生的行动力不可小觑。

而这里竟然是牛津校方把这座雕像安放到了屋顶。我不禁很期待，牛津还有什么令我出乎意料的事情呢？

在导游娓娓的讲述中，我们鱼贯进入这个建立于十三世纪，牛津最早的三个学院之一的贝利奥尔学院。牛津与中、美高校设置一个截然不同之处在于，牛津大学的学院不是按专业来设置的，而是由于某种历史原因逐个建立起来的。每个学院的行政，财政管理自成一体，设置的学科也多有重叠。

早期的学生选择学院往往与家族传统，文化及地域性有关。与其说选择学院，不如说是选择一种归属感。因此每个学院都会有类似的配置，比如教室，宿舍，学生餐厅，教堂，等等，涵盖了学生在牛津生活的各个方面。真正的牛津学生，在谈论自己在牛津的学习和生活时，一定会提及自己的学院，而不是笼统的牛津大学。

穿过花木扶疏的庭院，进入餐厅，一股熟悉感扑面而来。光线从巨大的玻璃窗倾泻而下，把这个古旧的大厅照得恍恍惚惚。我仿佛看到穿着制服，坐在长桌边用餐的哈利·波特和他的魔法学校的同学们，以及坐在大厅尽头台阶之上，虎视眈眈的教授们。是的，历史上的牛津大学，教授们就是坐在那个位置用餐，同时关注着下面的学生。原来，J·K·罗琳也不全是凭空想象。站在这个充满历史遗迹，被时光眷顾的大厅里，有一种那些奇幻故事也可能确实发生过的错觉。

在牛津随处可见充满故事的中世纪建筑。从贝利奥尔学院出来，沿着宽街向东，右手边便是牛津学生入学和毕业典礼必去的谢尔登剧院（Sheldonian Theater）。铁栅栏的石柱上排列的头像，堪比十八罗汉。有趣的是每人的发式各不相同。而这个与周围一个色调的石灰岩建筑的顶端却座落着一个白色的钟楼，原来是法国人后来赠送的，竟是出奇的和谐。

剧院背后便是出现在哈利·波特电影场景里的神学院（Divinity School）和与之相接的牛津大学图书馆（Bodleian Library）。 外墙上装饰的不知出自何方神圣的头像，精灵鬼怪，富有想像力，不知给多少奇幻小说和电影提供了灵感。 一座承载着历史的建筑，已然不再是单纯的建筑艺术，它代表着一代人杰的思维，创造和智慧，甚至还有个性的表达。

神学院内部哥特式枝肋拱顶，是牛津引以为傲的所在。拱梁交汇的地方镌刻着捐赠人的名字缩写。然而你想像的到吗？这其中也混淆着建筑者的名字。这样的署名，在庭院里的排水管道上也清晰可见。我几乎可以想像，当作者把这样的小秘密，堂而皇之地安放在作品之上时的小得意，就像画家的签名，书作的署名一样，令人自豪，又有几分调皮。

庞大的图书馆楼群对面是一个相对朴实的希腊式建筑。仔细一看铭牌，大吃一惊，原来是鼎鼎大名的牛津大学出版社。脑子里立刻闪现出伴我多年的牛津字典。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作为一个现代人使用的工具书，竟然可以追根溯源到一个有着几百年历史的建筑。敬仰之心油然而生。

站在出版社和图书馆之间，便可看到东面栅栏外一条幽静的小街，空中横跨一桥，把两边的建筑凭空衔接起来，这就是著名的“叹息桥”（Bridge of Sighs）。然而导游给出的“叹息桥”的解释有点差强人意，只是因为与威尼斯的“叹息桥”相似吗？我怀着这个疑问步入曾是授业学堂的图书馆四合院。

博得利图书馆（Bodleian Library）塔楼与神学院隔着方庭遥遥相对，仔细观察便会发现自下而上，综合了古罗马五种传统柱式建筑，由简入繁，由粗到细，浮雕也包括了皇权与教庭。这座仿佛置身世外的象牙塔，在英国历史上新教与旧教之争的“光荣革命”中也不能幸免。

曾经一度，牛津的教授和学生们时刻都要提防着被提问，是“国王党”还是国会派，稍有不慎就会有被砍头的危险。听着导游的讲解，我不禁想起几百年后，发生在千里之外，另一块大陆上的一段革命。历史何其相似，东、西方在这个问题上似乎没有差别，只有早晚。只是平民和知识分子何其无辜。

从图书馆四合院的另一边出来，就到了牛津大学的中心，拉德克利夫广场(Radcliffe Square)。广场正中坐落着新古典主义风格的拉德克利夫图书馆（Radcliffe Camera），在地下与博得利图书馆相连。

初见Camera这个词在这里出现，很是迷惑，细查原来是出自拉丁语和希腊语，意思是带拱顶的房间。据说为了防止火灾，该图书馆在没有电的时代禁止烛火，于是设计成采光良好的圆形建筑。

以典雅的圆形图书馆为中心，牛津大学教堂与博得利图书馆遥遥相对，左右两边分布着多所古老优雅的学院，其中的万灵学院（All Souls College）美得好似童话里的城堡。仿佛为了印证我的感受，一对穿着婚纱的新人，在这里定格了他们的幸福时光。

正徜徉间，一队统一着装的学生，排着松散的队伍穿过广场。看着他们，不由得又想起哈里·波特和他的同学们。这里真是一个神奇的所在，周围看不到任何现代建筑。如果周围的行人略微改变一下服饰妆容，便立刻会给人一种走进历史，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感觉。

导游在这里结束了讲解，向我们告别。我还在纠结于叹息桥的来历，于是又踱回了叹息桥下的小街。据说这附近有一个很著名的酒馆，允许出售各种烈酒。当年拿着罗德奖学金来此进修的比尔·克林顿没少光顾，但是据说很不好找。

我沿着小街慢慢往前走。斑驳的石墙，幽邃如深洞的大门，窄小的窗户，我就走入了中世纪的时光里。仿佛看见身着长袍的中世纪人物，走在同样的小街上，或步履匆匆，或在沉思中漫步。

几百年的时光里，这里走出的文史、艺术、建筑、和科技界名人，以及各国政要数不胜数。牛津依然保持着它不紧不慢的态度，沉稳安然，在喧嚣的当世，仿佛遗世独立，不为世俗所动。偶尔墙头漏出缤纷的花树，和远处教堂的尖顶，似乎在提醒我繁华就在咫尺之外。

意识到我肯定错过了，只好原路返回，在叹息桥的阴影里，一个窄小的仅容一人通过的圣海伦斯通道（St Helen’s Passage）出现在两楼之间，酒馆的铭牌上赫然标示着“醉酒教育”（An Education In Intoxication） 。沿着楼房之间的狭道，兜兜转转，我终于走到了这个声称起源于十二世纪的草皮小酒馆（Turf Tavern）。

狭小的酒馆里，由于采光不足，中午时分仍然显得十分古朴幽暗，只有各色酒瓶在灯光下发着幽幽的光。我点了一杯生啤和烤鱼，在撒满阳光的庭院里落座。小酒馆是典型的欧洲尖顶小房子，白色的墙皮，格子窗，窗台下挂着鲜花。

这充满历史的小酒馆，留下了不少名人的传说。有创下拼酒纪录的前澳大利亚总理，有声称点燃但是没有“吸入”违禁品的前美国总统，有艺术家，有科学家，有前来取景的影片摄制组，等等。庭院里一半是学生，一半是游客，在光影婆娑里低声交谈，一世静好的样子。

这个砖木结构，貌不出众的小酒馆，在一圈巍峨耸立的石灰岩建筑之间，竟然生存了近千年 。幽深曲折的狭道，在昏黄的灯光下，更是神秘而诱惑，对于对未知充满探索和体验精神的学子们，该是怎样的一种吸引力。“酒香不怕巷深”，任你是叱咤风云的政客，严谨正直的科学家，还是感情充沛的艺术家，都会忍不住一探究竟。

叹息桥，你到底为什么叹息？是感慨生命之活力，还是尘世之繁复？几千年的刀光剑影，哪里有世外之地？牛津的历史也是随着英国的历史而沉浮。千年过后，终究留下这古朴安静的一隅，供求知者继续深入探索、钻研，为活跃的新生代提供滋养。大学，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它应该不止是提供知识的殿堂。

在剩余的几天里，我便在牛津的大街小巷随意游走。巍峨的殿堂，与学院间穿梭的小巷，无不令人着迷。由于各个学院占地极大，且对外人封闭，那么这种乘隙而过的小路称为Logic Lane似乎也很符合逻辑。鹅卵石铺就的路面，一如青石板铺就的江南小巷，成了牛津的一道风景。

牛津地处伦敦西北一个小时车程的郊外，本就是为了选一个世外桃源似的地方做学问。因此除了校园的中心和几条商业街外，牛津给人普遍的感觉是比较安静，环境氛围上与普林斯顿大学比较相近。然而牛津大学博物馆丰厚的馆藏，让我深深感受到它的古老和底蕴，毕竟它是英语世界中最古老的大学。

牛津之名，源于牛涉水渡河的地方。周围几条幽静的河流，绕城而走，偶尔可见三、两好友撑着平底船悠悠而过，闲适自在，低语随着水流缓缓飘远。弯弯曲曲的河流，隐于密荫之下，仿佛另一个世界。只有从树丛的间隙里，可以一窥远处童话般的古堡。

那一刻感觉很不真实，仿佛是森林里的精灵，在偷窥尘世的繁华，那是连精灵也不愿意搅乱的一世沉静。那一刻，在牛津我感受到了徐志摩的康桥。然而康桥，可还悄悄？

—2019年8月于凤岐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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