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西高原的诱惑:从塔公草原到理塘高城

简人(李云良)

<h3> 早晨,新都桥客栈的老板给我叫了辆出租车,我们谈好价钱,那个脖子上挂着大金链的藏族小伙子冲我做了个ok的手势,出租车就在高原上飞驰起来。但只要到风景稍好的地方,司机就会主动歪过头来问:"要不要停车看看,要不要照相?"</h3><h3> 去塔公的路上,雪越下越大,远处的高山和屋顶都铺上一层皑皑的白雪。天气是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雨、雪、冰雹、浓雾几乎是轮番上阵,雾大得看不到十米开外。路上只有几辆车子在一寸寸地挪动,还都加上了防滑链,有的索性就趴着不动了。四野寂寂,天地间只剩下两种颜色:白色的草甸、树木,暗黑色的蜿蜒的河流,偶尔有乌鸦在远处投下黑色的叫声。</h3><h3><br /></h3><h3><br /></h3> <h3>  从新都桥到塔公三十多公里,随处可见白塔,风中飘扬的经幡,雪白的玛尼堆,这些玛尼堆是由一片片刻满经文的薄石板叠砌而成。人们捐了款,许一个愿,就刻一块经文板。时间经年累月地过去了,而经文还在刻,玛尼堆还在加高。我不知道那些把幸福的愿望寄托在玛尼堆的藏民们,他们在经文上刻下了什么样的心愿?</h3><h3> "塔公"的藏语意思是菩萨喜欢的地方,相传当年文成公主进藏时曾途经此地,史实记载文成公主是由青海入藏,但并妨碍民间的各种传说。那时公主随身携带有一尊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佛像,正当公主行经此地时,佛像突然又沉又重,怎么也抬不动,正当众人一筹莫展之时,佛像开口说话,说他喜欢这个地方不走了。可此佛像乃唐太宗赐予藏王松赞干布的珍贵礼物,不能留于此地,于是公主令随行工匠照原样复制一尊佛像供奉于此。</h3> <h3> 我在塔公寺庙门前下了车,许多着绛红僧衣的喇嘛在街上晃悠着,我盯着他们看,他们也盯着我看。塔公寺位于塔公草原入口处的塔公镇上,全名"一见解脱如意寺",是康区萨迦派(花教)的主要寺庙之一,在整个藏区都享有盛名,被称之为"小大昭寺"。一个前来朝拜的年轻藏民告诉我:"到塔公寺朝拜与到拉萨大昭寺朝拜具有同样的功德"。寺中的觉卧殿,供奉着三尊释迦牟尼佛十二岁的等身像,也就是传说中由文成公主携带入藏的那三尊佛像,被视为镇寺之宝。在塔公寺后面,漫山遍野全是由嘛呢经幡有规律地组成若干三角形、四方形旗阵,使人一看便知其作为神山的身份。寺庙左侧的坡地上驻扎了许多白色的帐篷,门口不远处停留着成群的马匹和前来转经拜佛的藏民。右侧是巍峨的高山,山上经幡招展,听司机说,其中那个三角形的平台就是天葬台。在木雅金塔的四角,矗立着四座壮观的五彩经幡,笔直的幡柱直插云端,经幡是那种印有诸多经文并裁成长条的织物,通常以蓝、白、红、黄、绿五色连为一串,象征地、水、火、风、空五大元素,一般都挂在山巅、路口、湖边或屋顶上,使之能够在风中飞扬。它在藏语里叫"隆达",直译为"风马"。藏历正月初三,大家都会在房顶上燃起桑烟,用一根挂满经幡的新树枝,换下飘荡了整整一年的已褪色的旗幡,一边向神佛祈求,一边抛洒糌粑或青稞,然后再到周围的神山、圣湖插旗挂幡。据说经幡联结得愈长,挂得愈高,这一年的运气就会更好。</h3> <h3><br /></h3><h3> 围着经幡转了几圈,我就走近了木雅金塔。木雅金塔共三层。塔顶装藏了佛菩萨的舍利子等实物;中层为密宗经堂、莲师圣殿;底层为释迦牟尼佛祖、千手千眼观音、菩萨等塑像,皆开光装藏。据说寺庙开光时,天空出现五彩祥云,七色光环。当面对外贴金箔的木雅金塔和那七十多斤纯金铺就的塔顶时,我承认内心仍被深深震撼了。司机告诉我,那些藏民把家里的黄金都献给寺庙,自己却一贫如洗地在路上行乞。藏民用自己的行为,让我明白:在信仰面前,黄金犹如尘土!</h3><h3> 返程时,出租车出了个奇怪的问题,常常要靠人推到高坡上,然后推下去才能发动起来,车发动起来以后,司机飞跑着再追上去跳进驾驶室开车。停车的方法也非常高明:驾驶员飞身跳下,跑到前面搬几块石头什么的塞在车轮下。再后来车干脆瘫痪在雪地上,司机嘴里骂着粗话,从车上搬出一大堆工具,千斤顶、又长又重小臂般粗的钢筋撬杆等。他先用千斤顶把车身顶起来,然后开始卸两只车胎雪也渐渐停歇了,塔公草原渐行渐远,因为阴霾的天气,我没有看见传说中的雅拉神山,甚至不清楚它的具体方位。</h3> <p>  午后继续往川藏公路前行,在加油站上来一个福建彰州的小伙子,交谈中得知他大三时就开始了独行侠式的旅行,单枪匹马独游甘南,以后便一发而不可收拾了,在校时便拼命打工,然后出游。五年下来,几乎每年都有一次长途旅行,去年离开福建,坐着硬座火车去昆明,车上人挤,他便把野外露营用的防潮垫铺在过道里,在人缝中呼呼大睡,让一车厢的旅客都羡慕得要死。这一次原本是三人结伴骑自行车进藏,在二郎山下坡时他摔坏了车,于是廉价卖了山地车,另外两人继续骑行,他则改乘客车去拉萨,我注意到他脚上居然套着一双小旅店常见的蓝色的塑料拖鞋,原来他的登山鞋被摔到峡谷中去了,川藏线上每天都有驴友骑行,这是一条最美丽也最危险的公路,除了高原反应,看看沿途的路牌提示就可以知道凶险了:飞石路段、泥石流路段、桥梁病毒路段、路基下降路段、暗冰路段……这就是川藏线,没有曲折,就无法品味它的乐趣。</p> <h3><br /></h3><h3> 车过海拔四千四百多米的高尔寺山,翻过雪山垭口,经过西俄洛乡。去雅江的路变得越来越烂!车在雨中颠簸,下山时路况更糟,从新都桥到雅江七十一公里,原本三小时的路程,足足开了五个小时。抵达雅江县城己是黄昏,说是县城,其实还不如沿海的一个小镇。雅江,藏语"亚曲喀","河口"的意思,它高高地坐落在峡谷两旁,仅有一块非常狭窄的山谷地带,房屋建得密密匝匝,街道简陋破旧,甚至没有客运站,是我迄今为止见过最差的一个县城了。但它东邻康定县,南界凉山州木里县,北连道孚、新龙县,是前往理塘和稻城方向一个必不可少的中转驿站。奔涌的雅砻江穿城而过,除了旅人和风,这也许是闭塞的峡谷中唯一流动的事物!</h3> <h3>  川藏线上常常不通班车,七座的长安车和越野车是主要的交通工具。拼车极需耐心,原本凑齐了七人的长安车有时竟生生塞满十人。司机是个高大魁梧的康巴汉子,他在这条路上跑了十几年,车上有几个藏民,腰间带着长长的藏刀,见面时我喊了声:"扎西德勒!"他们也善意地回应"扎西德勒!""扎西德勒!"还有三名搭车客,坐在我身边的是一位成都人,见到我握着登山杖,以为那是钓鱼杆,后来听说我是旅行的,便聊起了他自己的经历。他原来在山东当了四年兵,后来退伍回老家一家国有印刷厂工作,因为与老婆离婚,下海到广东帮朋友打工,还在东莞置了房产。十年前第一次到西藏做药材生意,一次便亏掉了几十万,后来又慢慢发展起来。汽车离开雅江后是连续的上坡路段,剪子弯山垭口海拔四千六百五十九米,卡子拉山垭口海拔四千七百十八米,高原层峦叠嶂,大气开阔,云雾在山腰缭绕,从山顶至山麓,植物带呈垂直分布,已明显呈现出秋天的色彩,寒冷的风霜让高处的枫叶提前红透。眺望远方,视野中总铺满大片乳白色的流云,仿佛在空中凝固了一般,美得让人有灵魂出窍的感觉,山坡上散布着很多小黑点,那是风雪中缓慢移动的牦牛。在一个垭口停车时,我换上广角镜头,端着相机一阵狂拍。这时候过来了一个藏民,嘴里不停地嚷着:"拍了牦牛,每头收费五十元!"并且挨个查看游客的相机,我知道遇上了一个无赖,等到他晃悠到我面前,我按着相机的缩小键,把图像递给他看,心想:就算你有最佳的视力,也看不到沙粒一般大小的牦牛了。而那个福建的小伙子吓得赶紧删除了照片,为此后来一直惋惜不已。</h3> <h3>  天路迢迢,我乘坐的汽车此时摇晃得像是一片风中的树叶因为雨水,因为318国道的整修、改道,让道路变得无比狭窄,一路上更是坑坑洼洼,碎石路和泥泞的土路交替出现,旁边就是万丈深渊,常常是稍不留神,身体就被颠簸得从座位中高高弹起。从早晨九点出发,到理塘已是下午四点,车速平均每小时仅二十公里!但当我看到那座"世界高城理塘"的牌坊,回望远方云雾中连绵的山脉时,我已不知道山有多高?天有多蓝?只知道腰酸背痛,手脚麻木,等我躺在旅馆的床上,疲惫便像潮汐一样重新流回到我的身体......</h3> <h3>  理塘,藏语为平坦如铜镜的草坝,因其境内有广袤无垠十大草原之一的毛垭大草原而闻名于世。四千零十四米的海拨高度,很长一段时间里,理塘在我心中就像它的海拔一样崇高,我至今对它心存敬畏。进理塘之前,同车的一对湖北夫妇一直在嘀咕:"到理塘夜里高反,很难入睡。"据说很多到理塘的旅人彻夜失眠,而另一些人躺下后再也没有起来。可我是个意外,传说的失眠和高原反应始终没有降临,我是在第二天的高原强烈的阳光中才睁开惺松的睡眼。</h3><h3> 现在是下午四点,阳光仍然强烈得刺眼,街道、房屋、行人都在飞扬的尘土中浮动,街上的藏族妇女都将头发编成无数条筷子大小的发辫,从脑后呈弧形披于后背,中间用彩色丝线相连并以金银饰物装饰,相传是格萨尔王的妃子"珠姆"路经理塘时流传,在藏区算是独一无二的了。</h3> <h3>  假如浪漫的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没有写过那些向往理塘的诗句,这座高原小城肯定至今默默无闻。</h3><h3> 天空中洁白的仙鹤</h3><h3> 请将你的双翅借我</h3><h3> 我不往远处去飞</h3><h3> 只到理塘就回</h3><h3> 仓央嘉措的情歌在汉语中有很多译本,我不知道藏语中的仓央嘉措的诗歌语言有着怎样美丽的弧线?西藏三大寺的僧人们却从这首情诗里得到了启示:既然是"只到理塘就回",于是,就到康巴地区理塘寻找仓央嘉措的转世灵童。结果,找到了一个名叫格桑嘉措的儿童,并认定为六世达赖的转世灵童,也就是藏传佛教七世达赖。</h3> <h3><br /></h3><h3> 我无意考证这首诗的创作年代,但如果仓央嘉措真的梦想将自己的后世转生在理塘的话,这肯定有着一个怎样隐秘的心路历程?也许是身处拉萨布达拉宫的仓央嘉措,看透了政治的险恶和权势的相互倾轧。将自己的后世转生在遥远的理塘会是一个深层的心里安慰?仓央嘉措对理塘魂牵梦萦,但理塘并非是他的故乡,他的故乡在达旺,麦克马洪线把包围达旺在内的九万平方公里土地划给了印度。按中国的行政区划分,达旺属于山南地区的错那县;而按印度的行政区划,却成了印度的阿鲁纳恰尔邦。追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身世,令人惊讶的是仓央嘉措不是藏族人,而是门巴族,但门巴族也同样笃信藏传佛教。世事苍茫,一切都已无从知晓,而留存的这首短诗像个扑朔迷离的谜,天才的仓央嘉措就是这样一位制谜者!</h3> <h3> 去理塘寺是条土路,远远就能望见山坡上寺院熠熠发光的金顶。理塘寺也叫长春春科尔寺,是康巴地区最大的黄教寺庙。寺庙依山而建,高低错落,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白塔在薄薄的暮色里闪耀着圣洁的光芒。大殿佛舍位于寺庙中央,体势巍峨,拾级而上,给人以极目云天,绝尘归神之感。据说明朝年间,三世达赖喇嘛前往蒙古弘法,返回西藏的途中经过理塘,坐骑突然失踪,寻马时发现理塘山色秀丽,遂决定在此修建寺院,取名为长青春科尔寺。汉人往往将藏传佛教的僧人统称为"喇嘛",其实是不太准确的。喇嘛的意思是上师,地位上至少相当于大学里的讲师,只有在修行上取得一定功德的僧人才能被称为喇嘛,一般僧人只能被称作扎巴。不过信众出于尊敬,一般把扎巴也称为喇嘛。其实,在寺院内两者之间是严格区分的。理塘寺中有许多小喇嘛(扎巴)在寺院的广场上玩耍疯跑,从容貌上估计小的五六岁,大的十二三岁。他们看到我这个异乡人时,总怯怯生生地瞪着我,眼神是那么清澈、无邪、纯净,当我们目光对视时,他们往往腼腆地微笑着。</h3> <h3>  见我端着相机,有一个年龄十三四岁的小喇嘛主动凑近跟我说话:"你是记者吧?"我笑着摇摇头,他也笑着说:"那你喜欢我们的寺院吗?"我说很喜欢,他显得很高兴,开始用流利的汉语向我介绍这座寺院。他说他叫强巴,家就住在理塘,我好奇地问他:"在寺院里修行辛苦吗?""当然辛苦,但只有付出辛苦才能有回报!"跟普通的孩子一样,强巴也害怕寺院里频繁的考试,怎么也背不熟练的经文,答辩时脑中一片空白。他跟我说,每次在经堂上他总努力地背诵经文,可不知道怎么搞的,一不小心又想到别的地方去了。我听了哈哈大笑,他也羞愧地低下头,临走时我把一支红色的圆珠笔送给他。他拿着在手心里划了几道后,就高兴地跑去跟小喇嘛们炫耀了。</h3> <h3>  后来回到旅馆,我又忍不住向老板娘询问小喇嘛的情况,老板娘告诉我:"去寺院做喇嘛,是生活艰辛的藏族人家的孩子较好的出路。在藏民家里,都是把最聪明的孩子送到寺庙学习。而那些无人供养的孩子,寺院会提供吃住,甚至每月还能获得一些补贴。当然寺院里的差事小喇嘛都得去做,扫地、站班、排队等。即使他们日后不能成为高僧,也可成为做法事的专职喇嘛,或者终身为寺院工作。"我明白在藏区,有时候宗教对于他们不仅仅是信仰,更是一种赖以生存的职业了。</h3> <h3>  我徜徉在理塘的街道上。斑驳的路面,迷离的白杨树影,冷冽的高原北风和安静行走的藏民,一切笼罩在昏黄而寂寥的暮色中,我没有去格聂圣山和宽阔辽远的毛垭大草原,我只在县城的白塔公园转了一圈,并在日落前登上山岗眺望川藏公路,看着它像一条绸带在秋天的草原上迤逦飘飞。</h3> <h3>  入夜的理塘有着最纯粹的黑夜,街上的狗叫声犹如雨下。这里离巴塘一百八十七公里,离拉萨还有一千三百多公里。"只到理塘就回",仓央嘉措诗中的仙鹤从拉萨至此返回,而我明天也将由此向南,在大雪降临之前前往稻城了。</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