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中说继文

栩栩然

<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nbsp; 这是一篇访谈。时间,己亥年仲夏某日吉旦。地点,林继中先生寓所我园。</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br></h3> <h3><font color="#010101"><h5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b>&nbsp; 林继中,1944年生,福建漳州人,闽南师范大学前校长、教授、博士生导师、闽南文化研究院名誉院长,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曾任中国杜甫研究学会副会长,唐代文学学会理事,宋代文学学会理事,福建省古典文学研究会首任会长,福建省文学学会副会长等。</b></h5></font></h3>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 "><br></h5>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 "><b>图为:林继中(左)与李然(右)合照于我园</b></h5> <h3>  一、李然:高师出生于林家,本来与你同宗,如果把你们的名字放在一起,继中、继文,很像兄弟,也有些意思。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呢?虽然相逢有期,但总是心有灵犀。是什么原因使你们走得那么近?</h3> <h3><b>  林师:我的记性差,往往只记住事件,时间点模糊。多年前,大概是因李木教或徐伟成带我去高老师家。此前我已看到高老师的画《留命待秋茄》,印象特别深刻:茄子画得非常饱满有弹性,还有一枝菊花颇淡雅。“留命待秋茄”,为了吃茄子,才不愿放弃生命——很风趣,大雅大俗,印象深刻。大约是八十年代末,三溪草堂周边还是田野,庭院似乎种了许多兰花。人以群分,同类相聚,气味相投,高师爱画画,与我趣味相似;他为人质朴内秀,是我仰慕的,正好与我张扬的性格相反(大笑)。相反亦可相成、互补,一来二去我和他也就混熟了。</b></h3>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 "><b>图为:留命待秋茄(高继文)</b></h5>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 "><b>图为:“马踏飞燕”随高师搬入新居</b></h5><h5 style="text-align: center; "><b>(</b><b>林师三十年前所赠)</b><b></b></h5> <h3>  二、李然:高师十分重视中国传统文化的研习,注重诗书画的全面修养。你是古典文学专家,高师对你的学识极其钦佩,请问你是如何看待绘画与文化的关系的?您如何看高师绘画中的文化意蕴?他的画与传统文化的独特关联?</h3> <h3><b>  林师:文化背景很重要。我对诏安这个地方很有兴趣,因闽南本身开化较晚,诏安又居于东海一隅,古风犹存,非主流的“小传统”(世俗化的文化传统)氛围浓厚,是书画之乡,出了很多文人和画家。那里既是大、小传统文化涌动的交汇点,也是封闭的小县城。像九龙江出海口,咸水淡水交汇处的鱼最好吃。处于文化的交融点的人,也是一样,似乎又复杂又单纯,是个人文地理都很值得研究的有趣的地方。高师的高明之处,在于能坚定不移地吸收本地文化的特色,像一棵种在本土的树,根植诏安这块土壤,汲取本地营养,来自民间,又得诸中原,旁及西方,大雅大俗,和而不同。说他像谁,其实他就像他自己。</b></h3><h3><b> 过去经常有人问我,书画“书卷气”问题。书读多了,不一定你字画就好。但是字画要好,多读点书有好处。为什么这么说呢?很多东西是需要有“中介”的。学问要化为学识,读了书还要能提高审美的水平,进而渗入技艺,这叫“道进乎技”(注意:不是技进乎道)。说到底国画需要笔墨,需要水。“上善若水”,你这几笔用水一浑化,就大不一样了,它晕开来,混沌一体。所以中国哲学里的混沌你不能给它出七窍,它是整体性,才能体现美来。老子《道德经》第二十一章“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很多东西,像梦想、向往,都不是很明晰,但指向却明白,所以“心向往之”很重要。书卷气也是这样,读书是提高你的审美层次,但是要超出这东西。要找到中介,一个层次一个层次地展示出来。你看,有的人为什么提不高?他把丑的东西当做美来发扬,你说他怎么提高?但是你说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也没有绝对。什么叫“好”,恰到好处,就是好。有的很粗的东西,位置放得合适,恰到好处,就是好。像“绿肥红瘦”,“肥”字很粗俗,“绿肥”放在这边,就很好。但是也不能什么都“肥”,什么西瓜肥,梨子瘦(笑)……做人怎么好?也一样,不是有句格言吗?为人做到本真的时候,就是好。你说高老师,他就很本真,他有自己的体会,也不管别人、前人是怎样画,他有他的品味和格调,认为这样是好的。我也觉得这样好,我跟他有共鸣。他不要求,也不可能要求全世界都来喜欢他,他也没那个心思。就像禅宗讲的,每个人“亲手扪摸世界”有所得,是自已体验得来,就可贵,就好。高老师有自己的所得,也有自信心,坚持了几十年。期间有试验,也有过扬弃,像“蓝色时代”的水墨试验,他认为不符合自己,就放弃了。但是也不是说“蓝色时代”就完全不好,都要统统扬弃。你看画册封面画这几点,不是也用喷的?所以扬弃,也不是全部去掉。扬弃不是抛弃,好的东西发扬,不好的弃之,所以刚才讲过,没有固定标准,要灵活掌握。掌握的尺度是什么?就刚才讲的,恰到好处。什么是恰到好处,也没有标准,禅宗没有留一个“抓手”让你抓。</b></h3> <h3>  三、李然:不久前你到诏安开讲座,《王维打开了哪扇窗》,谈到宗教与绘画的关系,引起了高度的关注。可以说是你为诏安的书画家也打开了一扇门,我不能前往聆听,甚以为憾。高师向来对禅宗有些兴趣,有所参悟,也和当地一些宗教人士有所交往,他的有些画作有佛家虚静的心境,也有点禅意,有些题跋也越出常轨,意味深长。你怎么看待这一现象呢?</h3> <h3><b>  林师:随着人类社会的不断发展,知识边界越来越扩大。因为对现实、对世界许多现象难以解释,就有了宗教,有了禅宗。很多士大夫、大学者也都信佛。但他们不是迷信,而是利用别人的砖盖自己的房子。我们从印度“进口”了很多辞汇与理念,但最终都中国化了。干哪行只懂哪行也是一个缺点,要跳出圈外,跳出你的专业之外。子曰:“君子不器。”器是什么?器皿,如泥土烧成这样子,就只能用来当茶杯,拿来洗脚可以吗?太小。用大盆子来喝酒可以吗?不把人喝死啊?器就是专业,君子就是领导者,精英。领导者不能固守某个专业,他必须海纳百川,不能专业化。说到禅宗,士大夫、大学者吸取它,借用佛教丰富的想象和逻辑力量,来建构自己的思想体系。所以用这个来理解宗教和艺术的交叉点。禅宗和诗画的交叉点在哪里?这就回到我们刚才说的“格式塔”。我们中国的诗、文学,就是兴,比兴的兴。核心就是比兴。就是用一个具体有形象的东西引发、启迪大家的联想,以实涵虚,将情感、思想等无形的东西表达出来了,他就成功。至于你想什么,禅宗从来不问答案,你悟了就行。就像释迦摩尼讲课,听者恒河沙数,他突然间拈花,听者只有一人微笑。他也没问你笑啥,笑的是不是和他一样,就把衣钵传给了那人。这就是他不求答案,只要会心,而这个悟是你的悟,不是要你刚好猜测到我的用心。至于你想什么,禅宗从来不问答案。</b></h3><h3><b> 禅宗摆脱知识的局限,用“悟”来作为跳板,注重的是个人的体会。它的妙在于灵活启发你,然后你悟了,就会有所得,答案是你自己的。救人不是靠绳索,是靠 “自救”。重复别人的答案不是正确答案。这对诗人和画家都很重要:我临摹再多再好,别人的。要自己去扪摸世界!自以为懂得的,并不见得是真懂得,但只要不断实践,不断参悟,就可能真搞懂了。 </b></h3><h3><b> 禅和诗与画都用形象传递感情,注重个人体会,不求答案,只求自悟,各有体会。艺术家、诗人从中吸取的力量,不是禅宗宗教的内容,而是一种认知手段“悟”:直观、有自己体会,用自己手法表现出来。比如说讲到高老师的鹤,他的体会,就是“鹤鸣于九皋”,是恢复它的水禽的生态,你看这幅鹤,画面上的荷花呀芦苇呀,都是很野的样子,鹤在其中怡然自得。这就是他的体会,有他自己要表现的趣味。艺术是传播美,艺术家要发现美而不是贩卖美。人类从野蛮到文明的过渡中,艺术是作为一个重要的推动力。人不断向往好的东西,人类的文明就出现了。如果人一再竞争,你坏我比你更坏,那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了。艺术要作为好的推动力,真善美在前面领路,要不断地让人心向往之,艺术家其实是制造心向往之的引子、跳板,实践在个人。这就是禅宗的道理。《金刚经》给你看,你要自己悟,《金刚经》只是个跳板,你跳得出来跳不出来,要跳到泥潭还是草地,要看你的悟性,你的造化。</b></h3>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b>图为:芦苇仙鹤图</b></h5><h5 style="text-align: center; "><b>(68cm*136cm 1992年 高继文)</b></h5> <h3>  四、李然:你曾说过高师的画作富有诗意。在《我与大海共呼吸》一文中也提到:“我曾看过诏安画家高继文的一帧小品:画面上只三两根茄子,略具笔墨,诗意晶然,大有李鱓的作派。上面题着:‘留命待秋茄。’一句俗语,居然大雅。品出的不只是茄子的美味,更是生命的情趣。此后我便对诏安书画青睐有加。”如何全面理解高师绘画中“诗意”?请先生给我们开示!</h3> <h3><b>  林师:诗歌和绘画是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中国画和西洋画不同,西洋画来源于雕塑,要求立体全面,中国画来源于书法,运用毛笔这种独特的工具,以线条来表现。线条有长短、粗细、顿挫、曲折、浓淡……因此也就有了节奏、韵律。气韵,就像是诗歌中的音节一样。高老师所画的都是他身边的东西,题材都是他熟悉的、喜爱的四时佳果田园风光,尤其是诏安海鲜,饱含着他对家乡的美好感情。他用爱蘸着墨来写诗。</b></h3><h3><b> 大俗大雅,大家‍‍承认‍是‍一种美,‍‍从此就定格了。我们人类对美的理解,‍‍靠近了一步,‍‍这个才叫创新。‍‍这个才叫扩张。‍‍你一定要亲自扪摸世界,从里面捡出来的。即使破烂,也要自己去捡出来的,不能买来的。收废品公司不算数(笑)。‍‍</b></h3> <h3>  五、李然:宗白华说“气韵,就是宇宙中鼓动万物的气的节奏、和谐。绘画有气韵,就能给欣赏者一种音乐感。”气韵生动是中国画创作追求的最高境界和目标。高师通俗地说,绘画重在气韵和精神的表现,不管是画什么,都只是“意思意思而已”,先生对此是如何理解的?</h3> <h3><b>  林师:可比度最高的,是同时代的沈耀初。高师和沈的共同点都是热爱家乡,也受到本土文化的熏陶,都过着平淡朴素、不求名不求利的简朴丰富的生活。但在技法上有很多不同的追求。高师能部分吸收沈耀初的技法,总的来说又都有自己的体会。比如二者同样爱画鸭子,笔法对比就很不同。谢赫在《画品》中言:“六法者何?一、气韵生动是也;二、骨法用笔是也……”同样对“六法”,沈耀初对第二条“骨法用笔”有自己明确的理论,他说“骨法用笔,就是结构”并付诸实践,在实践中建构出自己的体系,用凡高式的排笔、短线条,乃至竹篦式的宽线条直接表现物象的块、面、体积,线条即结构。而与沈耀初运用短锋秃笔不同,高老师善用长锋,水墨混用,中侧锋运笔自如,更重于水墨的气韵。要通体看问题。气韵要达到生动,生动是载体,有的人作画有气韵,但不够生动。气韵就是要由内到外都表现出“生动”来。“体”与“用”是互相制约、互相补充的,整体上是体用不二。</b></h3><h3><b> 反过来说,谢赫的“六法”是一环扣一环,通体合作,气韵生动加上用笔能够有骨法,再加上经营位置等等,六法通体都好,才能成为大家,成为一百分。但每个人都有偏重。沈耀初有意往“骨法用笔”靠拢,主要在用笔上下大功夫,而且取得很高的成就。而高老师偏于直觉,偏于气韵上。气韵是捉摸不定的,不像用笔可以从理论到实践一路贯彻下去。沈耀初的气韵也是淋漓尽致的。高老师其实更重直觉,直觉变成自觉就很不容易。技巧上并不是说他没有技巧,就像李广用兵,不是不懂兵法,而是比较灵活,无技可循。你看两人的鸭子不一样,就像高老师画作封面的这几只鸭子,这几笔水的氤氲,之间的空间就靠水来浑然一体。所谓“气韵”,通俗来说,“气”是生命,中国人的“气断了”,就没有生命了。中国人把“气”结合在生命上,用“气”来表示生命的过程;“韵”是音乐,旋律美。“气韵”是要求很高的,相当于生命的律动。高老师我想他对气韵应该是比较有兴趣。他把注意力放在用水,达到淋漓的效果,达到水和墨的层次感。他追求的是气韵,才会达到浑然一体。“气”在于它的虚无,它的作用在于浑然一体的作用。所以画画有笔有墨还不是最重要,在用水这方面,你看这画面,像鸭脖子这边有水化开的这部分,化开的这一点,这才是高老师独特的部分,这才是他元气淋漓的效果。就像他悬纸在墙作画,后面衬以不吸水的木板,水渍的效果特佳。这难度大,也需要比较高的技巧。经几十年的努力,高老师在用水这方面,有气韵,达到元气淋漓的效果,可以说在这方面有所开创。</b></h3><h3><b> 要认识事物,就要对对象能“移情”,诚如朱光潜的移情论,高老师对过去,对家乡,有他自己的偏爱。比如高老师的鱼,“庄子观鱼,知鱼之乐”。老祖宗一直讲的兴观群怨,比兴,就讲明这个问题。我们看一个东西,你把情感给它,它也会引出你的情感。比如林黛玉看到桃花落了,一阵风过,落红无数,她会感慨,如果是牡丹,“啪嗒”一声砸下来,就不会有这样的感慨了(笑)。两个东西要对应,“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所以从“发生认识论”的角度来说,物和人要对应,如现代心理学,格式塔的异质同构。高老师在八十八岁后,更为发力,颇类齐白石、黄宾虹的“衰年之变”。</b></h3> <h3>  六、李然:高师已经年届九十了,但依然身体硬朗,生命状态极佳,创作力极其旺盛。我们一起观他作画时,你曾说过高师的作画也是在养生。我想历代中国文人回归书斋,偶尔舞文弄墨,目的都只是陶冶情操,愉悦身心,这种超功利的活动必然有益于身心健康,延年益寿!先生对艺术、生命、文化的关系有所关注和研究,近年也常写字作画,不知先生有何感受和高见?</h3> <h3><b>  林师:高师长年居住于乡村,过着隐居式的生活,简单朴素,有一种丰富的单纯。他每天坚持作画,我曾仔细观察他作画的状态,他先把宣纸钉在画板上,一边是在会客饮茶吸烟谈天,意兴来了,调色蘸墨走过去画几笔,有时一气呵成,有时画画停停,这种自由自在的生命状态很好,画画已经成为他养生的内容。我想到了晚年,闲时写字画画既可消磨时间,还可陶冶情操,对身心健康肯定有益!</b></h3> <h3><font color="#010101"><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nbsp; 七、李然:能不能综合评价一下高师的绘画特色与成就?</h3></font></h3> <h3><b>  林师:我给毕业生做的最后一课的演讲,题目是《擀面杖与打火机》。用擀面杖来擀面,把很多还没糅合一起的面团,反复碾平,不断地和在一起。把很多不同的东西或不够紧密的东西,不断进行整合,把它一体化。文化的本质就是不断整合,是我们不断趋同,一体化的过程。就像“炎黄子孙”,炎帝是被黄帝赶走的,两个是不同部落打仗,但是几千年来,都是炎黄子孙,这就是文化的融合。而文学像打火机,打火机中的火石就像文本,但没人打火的火石自个儿不起火,没人读的书不产生意义。打火是文本与读者的互动,让人有所感动,戚戚然我心动焉。但有火花瞬息即逝,还要有汽油使之延烧,这就要将自我的感触化为感想,写为文章或化为行动,这才功德圆满。所以文学更强调独创性。画具有文化与文学的双重品格,一方面既要受各流派影响,整合为一个整体,为我所用;另一方面又要有自己的独特性,画出来的是我自己的,而不是别人的感觉。高老师的特点在于他的感悟,取之生活,美就在身边,多年实践使他娴熟于各种传统手法,得心应手,心口手相应,有感悟,能表达,不重复,这是他的可贵之处。我感觉,高老师还在趋往高峰的途中,还在往前走,目前处于最佳状态。</b></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