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学校放暑假了,几天前我从酷热喧嚣的都城回到了旬邑老家,一则看望94岁高龄的老父亲,二则避暑休闲。几天来,走亲串友,上山游湖,忙的不亦乐乎。老家在县城西边,紧邻县城高中。县城四面环山,一条改造成湖的小河由东向西穿城而过。山上树木葱茏,蜿蜒的石阶小道直通山顶;山下湖波粼粼时时清风拂面。早晚时分,小县城的人们沿着湖堤,绕着山脚,或乘凉或走步,有跳广场舞的妇女儿童,有唱秦腔练乐器的退休干部,人人神情散闲,个个其乐融融。我每天晚上绕湖走一圈回来,掬一抔清凉的自来水擦一把脸,然后和老父亲坐在有瓜棚豆架的院子里,抬头看着对面山上忽隐忽现的灯光,听着墙角唧唧的虫鸣声,直到寒意侵人才睡觉。</h3> <h3> 今天清早起床后,安顿好老父亲的吃喝拉撒,忽然想起到小时居住过的老窑去看看。三十多年前,全村人都住在西边半山腰的土窑里,窑依山势而挖建,高低错落,深浅不一,最初的老窑挖成于何年何代已没有人能记得,老父亲说他小时候村子里只有十多口窑洞,以后逐年添挖。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村子陆续搬迁到现在村人居住的川道里,迁居前山上至少有五六十孔人居窑。村子里清一色的都是土窑,不是路遥在《平凡的世界》里描写的石窑或砖窑。土窑建造成本低,只要有一身好力气,一两年天气就能挖成一口窑洞,再在洞口安装上粗糙结实的门窗就可以住人了。大多院子里有两三口窑,稍大的院子里也有四五孔的,院墙是用石块垒成或用黄土夯筑而成。院墙留个豁口或在土墙上挖出个拱形的“土门”供人畜出入。</h3> <h3> 我走到山脚下,到处是荒草和乱石,好半天才找到上村子的小路。上到半山腰,所谓的“村子”让我大吃一惊:这难道就是我生于此、长于此二十年的村子?这就是我经常魂牵梦绕的村子?放眼望去,树木杂草丛生,土窑残败坍塌,多数窑口连门窗也不知去向,一孔孔窑洞像耄耋老人掉光了牙齿的嘴有气无力的半张着。垒砌院墙的残石横七竖八的被淹没在茅草丛中,原来界限分明的院落也模糊难辨,我好久才摸寻到我家曾经居住过的院落门前。原来门前是一块阔大光洁的院场,也是村子人常年的闲集地。每年盛夏时节,场面上晒着金黄的麦子,五颜六色的豆子,各家各户准备过冬的茄子片和葫芦条,我们小孩子躲在场边的树荫下,一边玩耍一边盯着场上的晒物,以防猪鸡糟蹋。有时当我们玩的正投入的时候,忽然耳边响起谁家大人的一声叫喊:啥娃子死到哪儿去了!我们就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发现一只小猪已经拱到了麦场的中间,于是我们就一跃而起,群起而攻之,从四面八方围追堵截,受了惊吓的小猪左冲右突,东躲西藏,瞬间场面一片狼藉,凌乱不堪。这时鸡鸣猪叫声,我们的呐喊声,大人的吆喝责骂声,在炎炎烈日下混响成一片。到了晚上,太阳落山了,暑气也退下去了,忙碌了一天的大人们陆续从自家的窑洞里出来了,有的端一缸茶水,有的端一老碗干调面,有的左手夹两个冷馍,右手拿一颗剥的精光的老葱,三个一群,五个一堆聚集到场面上。有人脱了鞋子垫在屁股底下坐着,有人干脆扯长了腿直接坐到土场上,还有人脱了上衣铺在地上躺卧着。人们吃着喝着,谝着闲传,议论着庄稼的长势,谈论着天年的雨水。人们尽情沐浴着头顶如水的月光,享受着晚间习习的山风。</h3> <h3> 夜晚也是我们小孩子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白天漫山遍野挖药材,上山下河给猪羊割草,到了晚上便吆五喝六的聚在一起,玩着各种快乐的游戏,直到夜深人静还不肯回家睡觉。有时玩累了,就蜷缩在几位还在聊天的婶娘的脚下糊里糊涂地睡着了。</h3> <h3> 小时候站在门前的场院边,一眼望去,东边的县川尽收眼底:县城东北角是高高耸立的七层宋塔,耳边隐约传来塔上的铃铛发出的清脆的响声,塔下房舍连片,一条玉带般曲曲弯弯的小河从东边的山坳里缓缓流出,穿过县城,最后消失在西南边的远山脚下。然而眼前却树遮草掩,视线模糊,场院塌陷而荒凉。</h3> <h3> 我家的老院里有三口窑洞,中间最先住着四叔父一家,左边住着二伯父一家,右边就是我家的老窑。父亲是弟兄四人中的老三。早年分家后大伯父一家在老院子下面的土崖里另挖建了四孔窑洞,老院子门前晒粮食的院场就是大伯父家的窑背。我看着老院子里三孔破败的窑口,回想着院子里风雨沧桑的过去,不仅感慨万千。这个三窑一院的大家族里,四十多年前住着大大小小二十多口人,而今分支分杈上下五辈人,总数有上百口之多。全村同姓同祖,父辈远近共十六位弟兄,现在只剩老父亲一人健在。我们这一辈同祖父的堂兄弟共十四人,现在也有五位兄长先后离世。就是这几孔破窑洞几十年或者上百年来为我们家族遮风挡雨,避阳遮阴,我们祖祖辈辈在其中繁衍生息,不断发展壮大。从这几孔破窑洞里走出去的兄弟子侄中,有自学成才的全国知名的血液科专家,有资产上千万的民营企业家,有科级公务员,有提笔能文的高中数学老师,有勤劳俭朴扎根家乡侍奉双亲的新型农民,还有许多工作在各个城市不同岗位的优秀后生。从老窑里走出来的后辈如今都住着宽敞明亮的高楼大厦,开着私家车,但对老窑的记忆却越来越模糊甚至已经遗忘了。而我们的老窑,任寒来暑往,任风剥雨蚀,任崖土掩埋,任兔走鼠窜,也任窑边崖顶的野树荒草疯长。老窑像一头使尽力气而被主人遗弃的老黄牛,孤独而无赖的躺在山腰间,默默地注视着对面河川里的高楼一天比一天更高,一年比一年更多。</h3> <h3> 下山时,我耳边突然传来“喵”的一声叫唤,我回头一看,发现从荒草丛中窜出一只非常可爱的白色的小猫。这是我在老村子里见到的唯一的一只家畜。可怜的小猫啊!在这被人们遗弃多年的村子里,你凭什么生存了下来?你是上天派来的村庄的守护神么?也许你是唯一对老窑恋恋不舍的精灵吧!</h3> <h3> 2019.8.5深夜</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