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关爱情

江上清风

文字原创

　　

女儿考上了心仪的大学，每天欢快地跑进跑出，忙着和同学聚会，回家就腻在她身边，叽叽咕咕说个不停。

十七岁的少女，已经高了她半个头，修长清秀、笑容明媚、品学兼优，就是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

丈夫曾对她说：“谢谢你为我生了个这么优秀的女儿。”她回应：“应该我谢谢你！”她说得很诚恳，没有丈夫的谆谆教导，女儿会被她宠成什么样子呢！

　　她喜欢看女儿笑，笑起来眉眼弯弯，脸上的酒窝像盛满了蜜糖，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一笑三春暖。”对，“一笑三春暖。”这是丈夫曾对她说过的话。

从女儿身上她依稀看到了年少的自己：亭亭玉立、笑容灿烂，是学校男生目光追逐的焦点。那时她天真地以为自己就是上天的宠儿，猜不到接下来的人生会有那么长的一段沼泽地等着她。

　　老了，老了。她都不敢照镜子了，粗圆的腰身、满脸的黄褐斑，随意的衣着，就一发福有点丑陋的小老太。“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四十豆腐渣”。男人经老，丈夫比她还大三岁呢，经过岁月的打磨，更加儒雅俊朗、温润如玉，时不时还能迎来年青女孩仰慕的目光。

在世人眼中，她与丈夫并不是般配的一对。有女同事半假半真地开玩笑：你何德何能啊？能嫁给他，是上辈子烧高香了吧！她不语，心中冷啍一声：在家中，她才是那个被宠着，当家作主的人！

结婚多年，对丈夫，她还是显得客气而疏离。心里感激更多吧：是他，在自己人生最低落时出现，免于她沉沦；是他，对自己的父母生养老葬，为独女的她撑起一片天；是他，与她共同养育了聪明乖巧的女儿；是他，让她在凉薄的人世间活得有底气和尊严……。

可是，“纵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她是个一根筋的女人，自尊到敏感，要强到自虐。心中有道过不去的坎，就半生围困在那里独自苦痛纠结。

　　遇到丈夫时，她已是死过一回的人了。那个人是她小学到高中的同学，从两小无猜到初三开始青涩的相恋，他曾是她全部的爱恋与向往。他笑，她的世界春暖花开；他皱眉，她的天空开始下雨。她以为会一生一世一双人呢，谁料想，那个人当上飞行员才一年就变了心。她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时睡时醒，醒着哭睡着了哭，终于趁身边母亲睡着的时候，她用刀割开了手腕……。

醒来已是三天后，她捡回了一条命，母亲抱着她痛哭：“傻孩子，你要还是想不开，我和你爸就陪你一起走！”望着身边憔悴不堪的父母，她的心阵阵疼痛：中年得女的父母对她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现在父母已垂垂老矣，她于心何忍？！死比生容易，但为了父母的晚年，她得努力活下去！

　　街上不停传来叫卖声：冰冻凉粉、绿豆汤、甜西瓜……，已是盛夏了，她却还穿着长衣长裤，低着头匆匆进出，天气再酷热，她还是觉得冷，这种冷从骨子里渗出来，她冷，也令人感到她身上寒气逼人，不可亲近。大多数时候她木木的坐着，整天难得说一句话。母亲身体也不好，总是生病卧床，家里笼罩在愁云惨雾中。“唉！郑家闺女算完了，这个家也快完了。”邻里街坊暗自摇头叹息。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时他向她求婚了。他是县城少见的大学生，听说主动回来要求分到高中教书，高大俊朗，是县里适龄女孩理想的婚配对象。看着父母殷切的目光，她点了头，既然不是那个人，嫁给谁不是一样呢？能让父母少为她操点心，就算她这个不肖女儿尽的一点孝道吧。

　　婚后，她仍然冷漠沉默，家里的事好像与她无关。他很好，但与她何干？她的心是燃烧完后冷却的余烬，生命中不会再有爱了！那场爱恋用尽了她一生的热情与气力，她的灵魂已然离去，只剩一幅躯壳在人世行走。

一天下班，几个小孩跟在她身后拍手唱：麻面婆，卖馍馍，卖一个，吃两个，等到卖完了，算算钱不多。麻面婆，卖馍馍……

她不明所以，继续向前走。两个少女拦在前面对她说：麻面婆，说你呢，没听到吗？你根本配不上李老师，还成天臭着张脸给谁看啊！

她惊愕地愣在那里，急急转身回家找寻镜子。她有多久没照镜子了？几个月，一年？“女为悦己者容”，不对，应该是“女为己悦者容。”没有喜欢在乎的人，打扮给谁看呢？！

镜中映出张长满了黄褐斑的脸，这张脸有如地震后的废墟，了无生机。她才二十多岁呀！“咣当”，镜子在地上摔得粉碎。

“人长期精神抑郁，会导致气血不畅、内分泌失调，脸上就会长色斑，身体也容易患病，你要保持心情舒畅，多运动……。”听了医生的话，她的心一片悲凉，能舒畅起来么？麻面婆，她在心里苦苦笑了一下。

　　回到家，她盯着丈夫问：“为什么娶我？你本可以找个更好的。”丈夫微笑：“你就是最好的呀！你是我的初恋呢。记得你读初三放学时总遇到的穿白衬衣的少年吗？那就是我啊！你那时梳两个麻花辫，走路蹦蹦跳跳的，笑起来真好看，一笑三春暖！为遇到你，每次我特意绕很长的路从你们学校门前经过。”

她的心暖了一下，他真是个浪漫长情的人呢，那个人走了，原来还有人如此执着地爱自己啊。

她安心地过起了小日子，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是人们口中的贤妻良母。只是她的心依然空空落落的，没个着落处。

　　丈夫在客厅和几个同学闲聊，她在厨房忙着做饭。“你们知道吗，我们镇里出了个空军团职干部，这次他难得回来，镇里干部争着接风……。”她的头“嗡”的响了一声，精神恍惚起来，那个人回来了！！！“啊。”她惊呼一声，丈夫忙跑过来，看到她左手食指被菜刀切了很深的口子，鲜血淋漓。去医院、包扎伤口，丈夫焦急的询问，她机械地应对，神情木然。心中那道伤口已撕开了，汩汩地流血，却无从包扎。

晚上，她又开始做噩梦，从高楼上跌落，一直往下掉往下掉……溺水了，水灌进喉咙，“咕咚、咕咚”，往下沉往下沉……那个人决绝地离去，把她独自丢在冰天雪地里，好冷啊好冷啊……，“：不要！不要！”：“为什么？为什么！”她反复在噩梦中挣扎，不停地出冷汗。丈夫轻轻拍醒她，为她擦汗，递给她一杯温热的水，喃喃地说：“好了，好了，一切都好了。”……。

　　第二天下班，她看见丈夫和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坐在沙发上。好面熟啊，她愣住了，男人尴尬地站起来，伸出手又缩了回去：你好。对不起！

是那个人，她触电般全身痉挛，干巴巴道：你来干什么？

那个人搓着手：“你丈夫找到我，几乎暴怒着逼我来，说我差点毁了你一生，说我欠你一个道歉。”

她积压了十多年狂躁的情绪突然暴发了，眼泪汹涌，冲上去又打又踢：“为什么？为什么？我有什么不好？！”那个人不躲不闪，只是喃喃道：当时部队不允许谈恋爱，我也没办法。对不起，对不起……。

她慢慢地安静下来，看着那个人保养得不错的脸，无端地觉得遥远，他是如此陌生！他和她有什么相干呢？！这么多年，她为心魔蹉跎，日子磕磕绊绊，他是志得意满，往事一笑早付东风。她没意思极了，挥挥手说：你走吧。那个人如释重负，仓惶而退。

　　天渐渐黑透了，她坐在沙发上慢慢清醒过来：对那个人，她已不想再提起。这么多年耿耿于怀的并不是对那个人的爱与恨，她只是不想承认曾经那么纯那么真的初恋败给了现实，她只是想要他亲口说出原因，给她确切的分手理由，她只是不甘心自己五年的真心都错付了镜花水月……。

她梳理着与丈夫的过往，点点滴滴，涌上心头，当时只道是寻常，此刻思量倍有情。她嘴角泛起笑意，随即又恐慌起来，家里是不寻常的冷清，丈夫呢？哪去了？这么多年对他如此忽视，他会不会不爱自己了？她早已习惯丈夫的爱像空气，无时无刻都包围着她。她强势，有时蛮不讲理，因为她有所倚仗，他是爱她的。但如果他不再爱她了，想到这里，她立刻慌得不行，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不行，她要去找他，立刻。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钥匙插进锁孔开始转动，他回来了！他从来都舍不得让她担心不安啊！

　　解开了心结，她一天比一天喜欢粘在丈夫身边，会为他一句情话脸红心跳，会为他多看别的女人一眼拈酸吃醋，会为他不记得结婚纪念日生气上火，她开始热衷瘦身打扮，脸色红润，爱说爱笑，一如热恋中的少女。看到她的变化，他的心中满是欣慰。

他不会告诉她，但永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医院，善良的她把他被车撞伤的奶奶一直护送到了病房，并无偿捐献了400CC的鲜血，他追着问姓名，她挥挥手，回头灿烂一笑：请叫我雷锋。她笑得明媚极了，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一笑三春暖”啊！他被电流击中了，心莫名悸动起来。就这一眼，他爱上了她。打听到她的姓名，初三的学生，很小啊。他都高三了，“小丫头，你快点长大啊”。他在心底说。

“她有男朋友了。”这也太早了吧！他怅然若失，却很快放下，他一直是个勤勉懂事的孩子，高三学业紧张，实在容不得他心有旁鹭。

再见到她，她已瘦成了纸片人，仿佛一阵大风就能刮走。县城小，一点小事也能传得沸沸扬扬，何况这么大的新闻：郑家女儿为情割腕自杀，血差点都流光了！哦，天哪！真的？可怜哟，谁还敢娶她哦！……

他到了她的家，看到呆若木鸡、好像随时都会崩溃的她，看到她愁苦不堪的父母，内心充满了酸涩。他独自在河边坐了一晚，决定今生成为她人生坚实的支撑，就让他用善良来回应善良吧！

今生，他不会告诉任何人，二十年前他本有机会留在省城，大学里有追了他几年的学妹，他回县城，小师妹一路追着车跑了好远：你要早点回来……回来……！

　　争强好胜、得理不饶人、敏感多疑，他包容了她所有的缺点，他清楚她 强势外表下脆弱的灵魂，他知道她藏在心底的创伤与自卑，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婚姻中，爱情不是必需品，好人品才是。他许给了她现世安稳，也成就了自己的岁月静好！

娶她时，与爱情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