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听 雨 季羡林</h3><h3> 从一大早就下起雨来.下雨,本来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但这是春雨,俗话说:"春雨贵似油."而且又在罕见的大旱之中,其珍贵就可想而知了.</h3><h3> “润物细无声”,春雨本来是声音极小极小的,小到了“无”的程度.但是,我现在坐在隔成了一间小房子的阳台上,顶上有块大铁皮.楼上滴下来的檐溜就打在这铁皮上,打出声音来,于是就不“细无声”了.按常理说,我坐在那里,同一种死文字拼命,本来应该需要极静极静的环境,极静极静的心情,才能安下心来,进入角色,来解读这天书般的玩意儿.这种雨敲铁皮的声音应该是极为讨厌的,是必欲去之而后快的.</h3><h3> 然而,事实却正相反.我静静地坐在那里,听到头顶上的雨滴声,此时有声胜无声,我心里感到无量的喜悦,仿佛饮了仙露,吸了醍醐②,大有飘飘欲仙之概了.这声音时慢时急,时高时低,时响时沉,时断时续,有时如金声玉振,有时如黄钟大吕,有时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有时如红珊白瑚沉海里,有时如弹素琴,有时如舞霹雳,有时如百鸟争鸣,有时如兔落鹘起,我浮想联翩,不能自已,心花怒放,风生笔底.死文字仿佛活了起来,我也仿佛又溢满了青春活力.我平生很少有这样的精神境界,更难为外人道也.</h3><h3> 在中国,听雨本来是雅人的事.我虽然自认还不是完全的俗人,但能否就算是雅人,却还很难说.我大概是介乎雅俗之间的一种动物吧.中国古代诗词中,关于听雨的作品是颇有一些的.顺便说上一句:外国诗词中似乎少见.我的朋友章用回忆表弟的诗中有:“频梦春池添秀句,每闻夜雨忆联床.”是颇有一点诗意的.连《红楼梦》中的林妹妹都喜欢李义山的“留得残荷听雨声”之句.最有名的一首听雨的词当然是宋蒋捷的“虞美人”,词不长,我索性抄它一下:</h3><h3>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h3><h3>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h3><h3> 蒋捷听雨时的心情,是颇为复杂的.他是用听雨这一件事来概括自己的一生的,从少年、壮年一直到老年,达到了“悲欢离合总无情”的境界.但是,古今对老的概念,有相当大的悬殊.他是“鬓已星星也”,有一些白发,看来最老也不过五十岁左右.用今天的眼光看,他不过是介乎中老之间,用我自己比起来,我已经到了望九之年,鬓边早已不是“星星也”,顶上已是“童山濯濯”了.要讲达到“悲欢离合总无情”的境界,我比他有资格.我已经能够“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③了.</h3><h3> 可我为什么今天听雨竟也兴高采烈呢?这里面并没有多少雅味,我在这里完全是一个“俗人”.我想到的主要是麦子,是那辽阔原野上的青春的麦苗.我生在乡下,虽然六岁就离开,谈不上干什么农活,但是我拾过麦子,捡过豆子,割过青草,劈过高粱叶.我血管里流的是农民的血,一直到今天垂暮之年,毕生对农民和农村怀着深厚的感情.农民最高希望是多打粮食.天一旱,就威胁着庄稼的成长.即使我长期住在城里,下雨一少,我就望云霓,自谓焦急之情,决不下于农民.北方春天,十年九旱.今年似乎又旱得邪行.我天天听天气预报,时时观察天上的云气.忧心如焚,徒唤奈何.在梦中也看到的是细雨蒙蒙.</h3><h3> 今天早晨,我的梦竟实现了.我坐在这长宽不过几尺的阳台上,听到头顶上的雨声,不禁神驰千里,心旷神怡.在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有的方正有的歪斜的麦田里,每一个叶片都仿佛张开了小嘴,尽情地吮吸着甜甜的雨滴,有如天降甘露,本来有点黄萎的,现在变青了.本来是青的,现在更青了.宇宙间凭空添了一片温馨,一片祥和.</h3><h3> 我的心又收了回来,收回到了燕园,收回到了我楼旁的小山上,收回到了门前的荷塘内.我最爱的二月兰正在开着花.它们拼命从泥土中挣扎出来,顶住了干旱,无可奈何地开出了红色的白色的小花,颜色如故,而鲜亮无踪,看了给人以孤苦伶仃的感觉.在荷塘中,冬眠刚醒的荷花,正准备力量向水面冲击.水当然是不缺的.但是,细雨滴在水面上,画成了一个个的小圆圈,方逝方生,方生方逝.这本来是人类中的诗人所欣赏的东西,小荷花看了也高兴起来,劲头更大了,肯定会很快地钻出水面.</h3><h3> 我的心又收近了一层,收到了这个阳台上,收到了自己的腔子里,头顶上叮当如故,我的心情怡悦有加.但我时时担心,它会突然停下来.我潜心默祷,祝愿雨声长久响下去,响下去,永远也不停.(1995年4月13日)</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