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b> 我八岁以前居住的那个老屋场,不大,却依山傍水。</b></h3><h3><br></h3><h3><b> 这是一个“几”字型的小村子,三面有小山围着,敞口朝西,村子南北约有一里长,村东到村西,却不超半里,嗓门大一点的,站在村头,一个长声吆喝,“牙(方言,父亲的意思)!恰——饭得勒!———”村尾的人们能够听到余音。“几”字一撇的尾子上,就是我出生的屋场。</b></h3><h3><b><br></b></h3><h3><b> “依山,傍水”,是给屋场安上去一个好听的说法,没有名人笔下江南水乡那种开阔和隽美。屋场依山而建,北部紧靠一片高不足十米的山脊,只需一座三四层高的楼房,楼顶就可以与山脊平视;屋场前面,是一口池塘,长约百十米,宽约五十来米,塘沿呈不规则的月牙形,水面不深,却也常年不干。屋场取名为龟塘,不知因何而来。池塘里不曾见过乌龟爬行,早年池塘水草茂盛的时候,倒是见过甲鱼被人钓到水面,周围浅水区的鱼虾也能清晰可见。站在屋场对面山脊,回望,铁青色屋檐,白色的泥墙,如眉黛般的后山,村旁一棵苍翠如伞的大樟树,倒影在池塘的水面,像被框在镜子里,倒是一幅好看的山村水墨画。</b></h3> <h3><b> 龟塘虽小,聚集的人口却是有点密集(按人口密度学来计算),屋场的名声,也是耳闻在外。徐家坪,赵家湾,张家坳……老屋场在姓氏的传承上,遗传了很多百家姓家族传宗接代的规律,一个主姓氏,聚集一地,繁衍生息。老屋场虽没有按姓氏取名,但村里除了外地嫁进来的媳妇,户主无一杂姓,全部为左姓,据说最早是由湘阴左宗棠的老家左家塅迁徙而来。左姓在汨罗区域的人数与聚集区是相当少的,尤其是乡村周围几十里地,外人看到左姓名字,人家一准说,是龟塘的吧?点头之后,惊诧不已。</b></h3><h3> </h3><h3><br></h3><h3><b> 龟塘十几户人家,百十人口,围住一个四合大院。院子进口,两根磨光的麻石石柱,一张厚厚的木门,门口有石墩,石槛,可以乘凉,玩沙堆;里面是一个天井,四围是各家分住,屋檐靠着屋檐,墙壁连着墙壁,户和户之间往往只隔着一张可开可合的门,阶阶相通。小时候,觉得屋场是一个很好玩的魔宫,可以从这家进,那家出,“躲猫猫”的时候,悄悄打开一扇门,再闩上,“老鼠”就藏到了一个找不到的角落了。要是哪家孩子要挨父母打了,自然也是东家逃到西家,父辈们扬着鸡毛掸子或扫帚,追上几家,最后望门兴叹,终究无果。</b></h3> <h3><b> 村子里狭小,地势朝西,水源有限,稻田也不多,山边下沿的凹地和池塘周围,多被开垦为菜地。大集体那会儿,地里多数是红薯、萝卜,也有油炸豆、小豌豆这些生脆好吃的种类的。吃不饱,是儿时共同的记忆。饿的时候,看着红薯地眼馋手痒,不能往家拿,只能趁着大人午睡或者集体出工的时候,偷偷往地里蹿,胆大的负责挖,胆小的负责观望,胆战心惊、手忙脚乱地撺上一把,躲在山里分着吃,打扫“战场”良久后再若无其事回到各家;有一次,油炸豆都收到队上粮仓里了,几个小伙伴硬是撬开窗口挤身进去,揭开仓库木板,每人薅了一衣兜,狠狠饱食了一餐。</b></h3><h3><b><br></b></h3><h3><b> 集体里的吃的,也有不必“偷”的时候。地里的芋头,种有好一大片。到了年底,队上派人挖过第一轮,大人还没有上岸,小孩们就挎着篮拿着小锄下田仔细搜挖,那些被落下的,没有被挖出来的,就是大家的“战利品”了;水稻分蘖的时候,田里有不少泥鳅,可以下田捕捉。盛夏时节,飞虱繁殖厉害,队上会用石灰扑杀,一片白雾过后,稻田里就会冒出一大批痛晕过去还在动弹的泥鳅,趁早捡起,锅里煮食。</b></h3> <h3><b> 村子的西头,是集体的领地,队里的犁田收割农具,牛栏,猪舍,仓库,晒谷坪…都在这里集中。村子出口 ,是大片的农田,一条小河从中流过,自然与对岸集体片区分隔开来。出工的时候,队长一声长哨,男男女女,蓝、白、青、花,聚拢一起,春天,栽上一块一块的绿,秋天,割下一垄一垄的黄……五六岁的幼孩,是田垄上流动的“野花”,跳上跳下,刨刨泥鳅,捡捡稻穗,打打泥巴仗;年纪稍大一点的,就去河边刈青草,摘猪菜,收集起来喂队里的猪牛,一次还能挣得一两毛钱。</b></h3> <h3><b> 农闲的时候,或下雨的天,一些小脑袋就聚着看各家的嗲嗲叔叔伯伯在檐下干些手艺活儿。菊家大嗲会蔑活,一把尖薄的铁刀,哔哔啵啵就把山里砍来竹子削成薄薄的竹片,轻如薄翼,软竹在他手里左右翻飞,箩筐、菜篮、簸箕……一会功夫,一个个成型在眼前,漂亮又扎实;矮矮的四爹会补锅,一副担子挑进挑出,乌黑的炉子里经常不歇火;年嗲父子会弹棉花,外村很多人提着棉花来找他们。一张弹弓、一块磨盘、一个弹花槌、一根牵纱篾,每人一副口罩,这是他们全部的武装。干活的时候,父子俩用木槌有节奏地打击,发出“嗤嘭啪啪”的声音,弓弦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均匀地振动,就这样,棉花慢慢被弹开,又重新组合……俩人配合默契,看得人眼花缭乱。</b></h3> <h3><b> 勤三哥,二十出头,脚有点瘸,学有一门剃头手艺,经常十天半月在各村轮回转,也有胡子头发长得快的,找上门来“挨刀子”。勤三哥有专门的剃头箱子,箱子里,剃刀、布单、剪子、磨刀布、木梳、镜子和推子,样样齐全。来人寒暄坐好后,勤三哥不慌不忙准备好热水,脸盆上放好毛巾。每次动手前,勤三哥总要把推子对着虚空剪一剪,咔咔响两声,在旁看的孩子总是被吓得倒退两步。剪完头,勤三哥还要拧一块热毛巾,在来人的脸上捂着,然后从盒子里抽出磨刀布,拿剃刀在上面“刷刷刷”来来回回一磨。刀磨好了,勤三哥再用手在脸上抹上一层薄薄的泡沫。剃刀沿着额头到两颊,到嘴唇,到下巴,每经过一处,发出沙沙的声音。热毛巾擦过两遍,勤三哥从脖子上解下布单,迎风一抖,啪地一声……一套工序,从头到尾,看得我们目瞪口呆。毕了,勤三哥还会开玩笑顺势“抓”上一个正看得入神的愣头青,拿着剃刀“逼其就范”,急得小子们集体帮忙挣脱,赶紧鸟散。</b></h3> <h3><b>老屋场的娭毑婶婶们,似乎没有自己的名字,都随家里男人的长幼顺序或者名字喊着。三娭毑会纳鞋垫底,领着一些姑婶坐在门口檐下,用手别着针在发丝里摩挲一下,针尖就在米糊的碎布里穿过,呲呲,啦啦,谈笑之间,一排排针脚有纹有线。法娭毑不仅会针线活,还会接生,龟塘的几十个后生辈都经过她的手;“妈妈娭毑”(几位姑姑们的伯母,她们叫她“妈妈”,我们在后面添了“娭毑”二字,叫了很多年)有一个外地的亲戚,过年的时候经常有唤作“胡椒饼”的新鲜糖果分着吃……</b></h3><h3><b><br></b></h3><h3><b> 母亲不喜欢纳鞋底,会做一些粉面,米糕,红薯饭,时常变着吃。鱼肉是稀罕物,几个月很难看见荤腥,每餐炒菜,看着母亲从油罐里挑出一块猪油,在锅里转三圈溢出油滴,菜下锅,油块重新捞回罐子。外面偶尔也有叫卖麦子酱的人经过,这东西味浓,老远闻着香,好下饭,还可以节省油,母亲由着我们,每年都会买几碗。</b></h3><h3> </h3><h3><b> 老屋场的每家每户,儿女众多,三代同堂十几个人,挤在阴暗潮湿发霉的三四间老房很多年。那时的煤油和灯芯紧俏,到了晚上,老人是不允许久点煤油灯的,如果忘了,自有老人过来吹灭——“早点睡觉,煤油贵!”老屋场睡得晚的人,多是就着月光在檐下闲话。</b></h3> <h3><b> 大约六岁那年,还等不到我挽起裤脚跟着大人下田插秧、像哥哥姐姐一样搂着一股股稻穗跟在打谷机后面跑的时候,生产队已经宣布解散了。集体的农具,村口的田,周围的山林,都按人口分到了各家各户。历史上那场轰轰烈烈的农村改革,在我们还是孩提的眼里,悄无声息,父辈们却像是蓄精备战的士兵,只等冲锋号的一声吹响,这一时刻等待太久了!</b></h3><h3><b><br></b></h3><h3><b> 仿佛是一夜之间,“妈妈娭毑”的两个儿子就在老屋西侧盖起了七八间大瓦房,宽敞明亮,还单门独院。陆陆续续,四爹一家搬走了,法娭毑一家搬走了,菊家大爹一家七八口也搬走了……老屋被拆得七零八落,剩下大院门口的几根房梁石柱和两扇木门,还有我家三间白天都难看见日头、摇摇欲坠的破旧老屋。</b></h3><h3><b><br></b></h3><h3><b> 父亲没有手艺,在外挑山,祖父祖母也才故去不久,花光了所有的存攒,父亲没有起新屋的钱。</b><b>队长上门,建议父亲也把房子重建,门口的房梁门板都是大家商量留给咱家的。队长还说,不用马上花钱,只要把大家请到家里来,每人吃上一碗面,其他事情自有办法。父亲去了深山老林,挖了个老树蔸,队长出面,开了会,吃了面。在老屋对面的山边,父亲和叔叔伯伯几十个人,日夜轮番,开荒,动土,起梁,砌墙,盖瓦,不到二十天,五间大房的新居就矗立在眼前,恰好这年,电线架到了家门口,我家的日子一下子变得欢天喜地。</b></h3><h3> </h3> <h3><b> 拆了房梁门柱,老屋场就完全散倒了,没留下半片屋瓦,断壁残垣也不见。十几个大户人家分解成三四十户,散居在村落三面,遥相对望。上了学,去老屋玩耍的时间也变少了,除了过年,各家各户来往走动也少了。</b></h3><h3><br></h3><h3><b> “妈妈娭毑”的儿子买下村里第一台12吋黑白电视机,晚上又聚齐了大家,电视机从堂屋移到到小院,《霍元甲》《陈真》《再向虎山行》《卞卡》,一集一集,大人小孩每晚都不忍错过。</b></h3><h3><br></h3><h3><b> 过了几年,每家都渐渐添置起电视机、收音机的时候,老屋场的一些老人渐渐老去了,菊爹走了,四爹走了,年爹走了……老屋似乎因为他们的离去,渐渐失去了主心,大家都各自奔自己的富裕。唯一存留属于集体的东西,是村里那个池塘,每到年底,打捞上来的鱼,依然按照每户人口分下去。</b></h3> <h3><b> 上学,工作,成家,离开老家,一晃三十多年了。因为父母健在,偶尔回去探望。瓦屋变楼房,泥路添水泥,荒山披绿装,如今,高铁也在村里笔直经过,老屋周围的景象,都在一年一年里换了模样。当年一起开裆戏水玩耍捣蛋的儿时伙伴,大都随潮水去了外乡,三年前,父亲走了,母亲还在,法娭毑也还在,那个接生了父亲和我的老人,九十多了,还能行走。</b></h3><h3><br></h3><h3><b> 又站在池塘前看一眼老屋场,其实,老屋在四合院轰然倒塌的一瞬间,它就已经消失了,变成一张泛黄的相片,变成每个人心里一缕渺远的回忆,就像一个人,从出生,到成长,最后在时光的侵蚀下逐渐老去,老成娭毑脸上的皱纹,老成村头大树墩上的年轮,老成一方矮矮的坟墓,老成一抔黄土,直到完全湮没在岁月长河里,不留一点痕迹。 </b></h3> <h3><b>老屋的木门,石柱。</b></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