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缘 第二十七回 上

东皋居士

金玉缘   第二十七回  上

               返故乡千里走齐鲁

               遵师嘱一心究异同

        话说大观元年七月，因蔡京诬陷，已经去世的赵挺之，被黜落生前的观文殿大学士职，并被夺去死后追赠的司徒称号。他的三个儿子也因丧父须“丁忧三年”，被免去官职。皇上赐予赵挺之的府邸也被朝廷收回。赵夫人决定：携存诚、思诚两家大小，扶丈夫的灵柩回故土青州安葬，把赵家的家具、动使、细软一并运走，定居“归来堂”；留下明诚整理赵家的书籍、书画、碑帖、文物古器，随后也运往青州。

        赵明诚去有竹堂告知清照家里的安排，问清照作何打算？清照说：“家遭不幸，应当风雨同舟，如果你不因无嗣而怨悔，我也愿‘与子同袍’，患难与共。”明诚说：“我有什么好怨悔的？是我对不住你和玉珠。”清照说：“也不必这样说。用你的话说，来日方长，我们都还年轻。”明诚低头沉默不语，清照又说：“家里所藏文物，仅碑帖就有两千多件，更不用说书籍和古董器物，要装箱发运，二十车也装不下。如今盗贼烽起，路上怕有闪失。你看，把我老家的几个叔伯兄弟叫来帮忙如何？他们都有力气，也有武艺，无论整理、装卸、押运，都可以派上用场。”明诚拍手道：“你说得对！我正为这事发愁呢。我马上回家告诉两位哥哥，让他们经过明水的时候，把几位兄弟叫来。”清照说：“还有，家里的那十几通‘古器物铭碑’，带不走，只能留下来，必须找个寄存的地方，请人妥善保管。”明诚说：“是啊，是啊，还是你想得周到，放在有竹堂最好。”两人商议好了，便带着玉珠又搬回府司巷。几天后，赵夫人便带着存诚、思诚两家扶柩去了青州。

        明诚和清照、玉珠，将书画、碑帖、古器，分门别类封装之后捆绑打包，然后装入陈沛从外面定做的木箱；明诚和陈沛又雇人把‘古器物铭碑’迁入有竹堂的空房封存起来。明诚他们辛苦忙碌了二十多天，基本准备就绪的时候，李过、李迥、李逅、李远、李迈从山东明水也赶到了东京。

        明诚从市面上雇了三十辆载货用的“太平车”，还雇了四辆家眷坐的车子。载人的车子叫“平头车”，比“太平车”略小，但有椶作盖，前后有构栏门，门上有垂帘。他们选定了一个吉祥日子，八月初九这天，天刚刚亮，赵家浩浩荡荡的车队便出了汴京城北的新酸枣门。

        五天之后，赵家的车队到了济州地界的巨野。明诚、清照都知道，巨野的缗城（注1）是晁补之的家乡。他们在巨野县城的客店里打听到，晁补之因母丧在家丁忧守孝，重修了他准备隐居的庄园，也以“归来”为名，叫做“归来园”。晁补之历来推重清照的词作，几近逢人说项，称赞她：“垂髫之年即有文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清照也把晁补之以恩师相待，尊崇备至。因此，明诚和清照停下车队，让车队在巨野县城暂住几日，便带了一册王寿卿装裱的《古器物铭碑》做礼物，驱车去缗城拜望晁补之。

        缗城在微山湖之西。殷纣王之兄微子，因反对纣王荒淫无道逃亡到这里，死后葬于湖中山丘之上，微山湖因而得名。明诚和清照来到缗城郊野，见这里湖光山色、莲藕飘香，不由得想起老家明水的景色，油然生出一种返回故里的感觉；他们向东边放眼望去，湖中微山上的松柏葱茏蓊郁，微子庙的殿宇楼阁巍峨耸立，在烟波浩渺的湖水中若隐若现，令人如临蓬莱仙境一般。按照农夫的指引，他们来到一处高岗，高岗西面滨临一片水泊，岗上有一座柳荫环抱的庄院，白壁粉墙后面露出青砖黛瓦铺砌的屋脊；这里就是晁补之的“归来园”。拾级而上，进门看见一座轩敞的厅堂，门楣上的牌匾书写着“松菊堂”三个大字，那字跟有竹堂屏风上的《有竹堂记》是一样的笔体。明诚和清照进得厅堂，见厅里高朋满座，宾客们正高谈阔论；晁补之蓦地起身迎上前来，惊呼：“啊呀呀！是清照和明诚！你们光临寒舍，真是神仙突然下凡、蓬荜顿时生辉啊！”晁补之向座中客人逐一介绍了李清照和赵明诚，众人皆呼：“久闻二位大名，幸会！幸会！”其中一位叫晁冲之的道：“刚才我的哥哥还称赞夫人的才学，说‘若本朝妇人，当推文采第一’。天下哪有这样的奇事，说曹操，曹操就到了！”晁补之曰：“曹孟德《短歌行》引《诗经》曰：‘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你们来了，这是我的缘分！我的福气！”明诚双手递上带来的碑帖，道：“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望先辈笑纳。”晁补之答谢道：“在京时耳闻阁下制作此碑，只因外放不曾目睹，尝为平生一大憾事；今日得此碑帖，正了此生心愿。在下仅表谢忱！谢谢！”之后，寒暄、谈笑间，不觉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令明诚和清照感到十分诧异的是，午餐竟是大开宴席，美味佳肴摆了三大桌。众人就坐，晁补之把清照、明诚请到他所在的主人席上。酒过三巡，等大家都举杯向晁补之祝寿时，明诚和清照才知道今日是晁补之五十五岁生日，是逢五诞辰。

        晁补之是太子少傅晁迥五世孙，参知政事晁宗慤之曾孙也。父端友，工于诗，其弟晁冲之亦是当朝著名文士。晁家乃五世文学世家，门生遍及朝野，今天来祝寿的都是当地致仕或辞官隐居的高士和德高望重的乡绅。席间，宾客们纷纷请清照赏光饮酒，填词助兴。清照起身向晁补之施礼敬酒，曰：“我与夫君前来拜望先辈，幸逢先辈双五寿辰，然仓促间未备寿礼庆贺，愧对先辈盛情。清照不才，仅填歌词一首，以贺恩师松龄鹤寿。调寄《新荷叶》。词曰：

        ‘薄露初零，长宵共，永昼分停。绕水楼台，高耸万丈蓬瀛。芝兰为寿，相辉映，簪笏盈庭。花柔玉净，捧觞别有娉婷。   鹤瘦松青，精神与、秋月争明。德行文章，素驰日下声名。东山高蹈，虽卿相、不足为荣。安石（注2）须起，要苏天下苍生。”

        清照诵罢，众人齐声称颂，夸奖之声不绝于耳。一宾客曰：“夫人之词，情致高雅，格调超迈，一扫柳三变以来矫揉造作、纤弱尘俗之风，令人耳目一新。”晁补之道：“清照词，历来是清新不生涩，婉约不柔靡，浑然如天籁；后主词差可比肩，‘花间词’仅能望其项背耳。”清照说：“先辈过誉了，小可不敢当。”晁补之说：“说句公道话，柳耆卿也写过好词，如八声甘州云：‘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真似唐人语，风骨不减东山高蹈处！”宾客们随声附和道：“那是，那是，瑕不掩瑜。‘杨柳岸，晓风残月’，也是流传至今的名句哩！”另一宾客道：“年轻时，先父教我作诗填词，然又责备我说，诗不像诗，词不像词。到底何为诗？何为词？至今我也没有弄明白，今日能否向晁大人和清照女士两位大家请教？”晁补之道：“这可是个大题目。新乐府发端于盛唐，兴盛于我大宋，然后有‘词’之称。然词坛之堂奥以及与诗坛之分界，我思索了几乎半生，至今也没参透。清照，你若有高见，不妨说给众人听听。”清照答曰：“此题所涉，虽有所思，但未曾深究，不敢贸然妄言。但我觉得，诗与词的界别并非无迹可寻。词在立意、修辞诸方面都别是一家，不独句有长短而已；尤其在声韵格律方面两者更有泾渭之分。若以后有幸聚会，再与诸位先生切磋。今日晁大人寿宴，乃难得之良辰美景，又有琼浆玉液相伴，大好时光莫要错过。值此盛会，我再敬晁大人及诸位高士先贤一杯！”之后，又是一阵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声。寿宴结束之后，宾客怅然散去。晁补之请明诚夫妇留宿，明诚见天色已晚，便答应留下来。他们又在归来园逗留了两天。晁补之引领明诚夫妇先后游览了微子庙和张良墓，且拓了几张碑帖。晚间，晁补之与清照又谈了许多关于诗与词的话题，探讨了诗与词的异同；两人侃侃而谈，兴致浓厚；晁补之送给清照一本他写的词话《评本朝乐章》，说如讲求诗、词之要义，拙作或许有用。赵明诚插不进嘴，便去研读他新拓来的碑帖。其间，明诚向晁补之索取词作和墨宝，晁补之欣然命笔，写道：“东皋寓居，调寄《摸鱼儿》。

        买陂塘、旋栽杨柳，依稀淮岸江浦。东皋嘉雨新痕涨，沙觜鹭来鸥聚。堪爱处最好是，一川夜月光流渚。无人独舞。任翠幄张天，柔茵藉地，酒尽未能去。

        青绫被，莫忆金闺故步。儒冠曾把身误。弓刀千骑成何事，荒了邵平瓜圃。君试觑，满青镜，星星鬓影今如许。功名浪语。便似得班超，封侯万里，归计恐迟暮。”

       晁补之写完，解释道：“这是今夏“归来园”落成时有感而作。因为此园在水边高地，‘东皋寓居’乃取《归去来辞》之‘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之意。”

        第四天，明诚和清照告别晁补之，回到了巨野城的客店。明诚见众人等候得寂寞辛苦，遂赏给陈沛和李家兄弟一些散碎银子，令他们去买肉吃，买酒喝。越日，两人又驱车去嘉祥武梁祠买了几册画像石拓片回来。明日，车队启程向曲阜进发。明诚和清照要去参拜孔庙和孔林。

        赵家的车队，一路晓行夜宿、栉风沐雨，三天之后来到曲阜阙里。李家五兄弟自诩曾陪叔父李格非游览过孔庙、孔林，愿作明诚的向导。明诚令李远看守车辆，便偕清照，带着陈沛、李过、李迥、李逅、李迈去孔庙参拜。

        自汉武独尊儒术以来，孔庙经过历代皇朝修葺扩建，宋朝之前已初具规模。宋太祖立国之初，即至曲阜拜祭，下诏增修；至大观年间孔庙已是规模宏大的庙宇。远望孔庙酷似一座城郭，城垣高耸、角楼入云、颇为壮观。近得前来，只见重门洞开、层阙对峙，门列十六戟，门上匾额赫然写着“宣圣庙”三个鎏金大字，乃本朝仁宗御书。进入棂星门，回廊曲折，复殿层叠，使人应接不暇，殿顶飞檐翼张、勾心斗角，令人惊心动魄。整座孔庙分东、中、西三路并行，主殿都在中路。中路是四进院落，每院都有石碑林立。明诚和清照一边走一边审视矗立在阶下的一块块巨型丰碑，分辨、识读碑上的文字，竟忘情置身于何时何地。这些石碑的碑文，明诚家中大多都已收藏，但今天能亲眼目睹这些文字瑰宝，却使他们眼界大开，心中充满了无比神圣崇高的感受。他们不知不觉来到一座最宏伟的大殿之前，抬头仰视匾额，是飞帛书体的“大成殿”三字，也是仁宗御书。明诚与清照及其随从进殿参拜孔子圣像之后，时已过午，已觉饥肠辘辘，腿脚乏力。他们离开孔庙，途中经过孔府，在孔府中购买了几册家里未收藏过的孔庙碑帖；然后回客店用餐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