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缘 第二十七回 下

东皋居士

金玉缘 第二十七回 下

次日，他们去游孔林。从阙里驱车往北行三里许，便到了孔林。长长的神道两旁苍桧翠柏，夹道侍立，龙干虬枝，古木参天，乃汉唐时所植。神道尽头为“至圣林”木构牌坊，这是孔林的大门。进入大门，石砌的甬道直通孔子墓。甬道旁的石仪，有成对的望柱、文豹、甪端等神兽。甬道尽头是孔子墓前的享殿，享殿广五间，黄瓦歇山顶，前后廊式木檐，檐下是五彩斗拱。享殿东侧有真宗祭孔时建的“驻跸亭”。享殿后面有子贡亲手栽植的楷树和子贡的墓庐，楷树虽拱足有三围，但已半枯，墓庐是宋初仿古再造，也略显破败。沿着甬路再走数十步，便是孔子的墓冢。

        林中墓冢累累，碑碣林立，石仪成群。除孔子、孔鲤、孔及这祖孙三代墓葬之外，还有孔家数代后人的墓冢。每一墓冢前都立着数通碑石为墓主称颂立传。碑上文字，自两汉、魏晋、北魏、北齐、隋唐，下讫本朝的诸种书体无不具备，可谓书艺之洋洋大观，故而孔林又有碑林的美名。                  

        明诚和清照来游览孔林，多半也是慕碑林之名而来的。他们不知，随行的李家兄弟们来碑林却另有目的。在明诚、清照专注那些丰碑大碣上的文字时，李迈从孔林的一片古柏深处跑过来，对清照说：“姐姐，姐夫，跟我去看一块碣石！”清照问：“那碣石有什么好看？”李迈说：“去了，就知道了！”清照和明诚跟着李迈，来到了一处叫“思堂”的地方，院里立着许多碣石。每块碣石上镌刻着来孔林参拜的达官贵人的名字，以及他们题写的游记，题记有繁有简，字数不一。李迈领着明诚和清照到一块碣石前面说：“姐姐，姐夫，你们看吧！”李家兄弟也都围在那里看，上面刻着：“提点刑狱、历下李格非，崇宁元年正月二十八日率褐、过、迥、逅、远、迈，恭拜林冢下。”李逅高兴地说：“我们的名字刻在碑上，一百年以后也能看到！”李过说：“一百年算什么，一千年也不止！”李迥应声道：“那是！我们也永垂不朽了！”清照看见自家的兄弟们那兴高采烈的样子，从心底十分羡慕，也有点小小的嫉妒，她没多说话，只说：“可惜李褐哥没看到，他日子过得苦，不幸过早去世了。”清照一句话提醒了大家，人们立刻安静下来。清照、明诚在思堂转了一圈，又进到一座叫“东斋”的厅堂里，发现这里原是卖孔林碑帖的地方。明诚选了五本碑帖，打算买下来，算了算价钱，却发现囊中羞涩；原来带在身上的银子刚才在孔府花去了十之七八。李过跟那卖碑帖的人说：“买碑帖的妹妹，题字的李格非先生就是她的父亲。看着李先生的金面，能不减点儿价钱？”卖帖人说：“来这儿再大的官也有，不管谁，都要讲‘信’，一分钱都不能少！一口价，买卖就要讲‘仁义礼智信’，这是孔夫子立下的规矩。”清照见卖者不肯通融，便从头上抽出一支镶着翡翠的凤头金钗，说：“这个够了吧！”卖者首肯，把五本碑帖用纸包好，递给了明诚。明诚、清照一行人回到客栈，歇息了一夜，次日平明又登上北去的路程。

        车队走了两天，来到大汶河畔的汶阳。明诚的挚友，东平人刘跂就住在这里。刘跂是元祐宰相刘挚的儿子。绍圣年间刘挚获罪，刘跂被免官，随父亲流放岭南。建中靖国时，他被解除元祐党籍后监庙差遣，在泰山之阳择地买房，致仕后回原籍隐居，专以搜集、整理、考据泰山石刻为务。刘跂欲留明诚登泰山，访古碑、寻石刻。明诚因在曲阜花费太多，感觉盘缠拮据，遂推说：“怕误了家父的葬期，不敢久留。青州离泰山不远，日后必定常来拜访，后会有期。”

        车队在汶阳只住了一宿，次日便登程向济州进发。不过三日，车队就来到济州城。明诚、清照自然先去探望父母李格非夫妇。此时，李格非因身体欠安辞去济州通判官职，以七品官朝请郎监庙身份在家闲居。因章丘明水的兄长已经谢世，李格非便在治所附近的柳絮泉买了一套四合院住下来。济州城山明水秀，有泉城之称，又有“三面荷花一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美誉。这里，离故乡明水虽然还有百里之隔，清照已经觉得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无比亲切，更别说听到浓浓的乡音所唤起的童年记忆。在就要到家的路上，清照想象着父亲、母亲的模样，白发、皱纹又添了多少？父母会怎样迎接自己的女儿呢？弟弟李迒和巧娘两人感情融洽吗？巧娘有身孕了吗？想到这里，清照又觉得自己有愧对父母的地方，不能给年愈花甲的父亲和年愈半百的母亲带来更多的欢心和安慰，她悄悄揩了一下湿润了的眼睛，轻轻地嘘了一口气，似乎是对命运的一种无奈的叹息。到家后，迎接清照和明诚的是母亲和弟媳巧娘。母亲告诉清照，父亲应知州大人梁彦深所请去佛慧山下甘露泉游玩，弟弟李迒也跟着去了。清照仔细看了父亲买的新居，虽然只有一个院落，但四面房舍倒也宽敞齐整；院里柳荫花影，屋里窗明几净，令人感觉舒适而又温馨。傍晚，李格非和李迒回来，连同玉珠、陈沛和李家五兄弟，共计十三口人，又一次团聚在一起。整个晚上，满院欢声笑语，直至夜阑更深，大家方才睡去。

        清照、明诚在济州城住了三天。他们游览了几处名胜古迹，寻访了几座碑碣，顺便求购了几件书画古董。晚间，清照和父亲在灯下长谈。清照问父亲：“在缗城，晁补之大人的宾客，曾问及‘何为诗？何为词？’女儿不知如何答复，想听听爹爹的见解。”李格非答曰：“依我一孔之见，无非是能依曲歌唱的方为歌词，而今简称曰‘词’。风雅颂、楚辞、汉魏六朝的乐府，也能歌唱，但这些乐章古人都叫作‘诗’。后来这些‘诗’失去了乐曲，不能歌唱了，只可依照原来的韵律吟诵。于是，文人仿照这些‘诗’的韵律写了许多只供吟诵的篇什，如古风和律诗，沿袭原来名称，也就习惯叫做‘诗’了。唐宋的新乐府歌词，都能依曲歌唱，为了区别只能吟诵的诗，其文字篇什便叫做‘词’。如果将来这些词牌的曲子失传，只能吟诵，其实质也就与‘诗’无异。有人写的‘词’如果不能歌唱，只能算作‘诗’，不能叫作‘词’。”明诚在侧聆听，说道：“岳父言之有理。”清照问：“那么诗与词，意趣、指归有何不同？有人说，诗言志，词抒情，可有道理？”李格非道：“诗为何不能抒情？词为何不能言志？只是各有侧重罢了！因为词能歌唱，适合抒情，故偏重于抒情而已。”清照和明诚听罢，觉得受益匪浅。

        临别济州，明诚告知清照，一路不惜重金，搜求书画碑帖，盘缠几至用尽。去青州尚有三百多里的路程，三十几辆车子，车夫、押运，计四十余人，人吃马喂，无以为继，如何是好？夫妇两人商量，只得典当了清照的几件衣物、首饰，又向李格非借贷了许多银子，才凑齐了去青州的盘缠。李格非告诫清照：“银子我不要了，你们往后日常一切用度都要量力而行。”明诚感激不尽，曰：“谨遵岳父教诲。”

        离别了济州，明诚的车队又走了四天，终于到了青州。从东京到青州，历尽一个多月的辛苦，走了一千多里的路程，颠簸劳顿、风餐露宿，明诚、清照花了不少银子，也见了不少世面，即将迎来的是平静安逸的隐居生活。这里无官场的尔虞我诈，也无功名利禄的烦恼，两人心满意足地来到了一个新的家里，开始了新的生活。

        路上，清照读完了晁补之送给她的《评本朝乐章》，苦苦思索着诗和词的异同，以及写词的要领，似乎也有不少心得。又过了一个月，已是初冬，赵家买地修坟，安葬了赵挺之。此后，清照心里清净了许多，她便坐在“归来堂”里，屏神静气，把这些天来的思考所得，一口气写了下来：                       

       “乐府声诗并著，最盛于唐。开元、天宝间，有李八郎者，能歌擅天下。时新及第进士开宴曲江，榜中一名士，先召李，使易服隐姓名，衣冠故敝，精神惨沮，与同之宴所。曰：‘表弟愿与坐末。’众皆不顾。既酒行乐作，歌者进，时曹元谦、念奴为冠，歌罢，众皆咨嗟称赏。名士忽指李曰：‘请表弟歌。’众皆哂，或有怒者。及转喉发声，歌一曲，众皆泣下。罗拜曰：‘此李八郎也。’自后郑、卫之声日炽，流糜之变日烦。已有《菩萨蛮》、《春光好》、《莎鸡子》、《更漏子》、《浣溪沙》、《梦江南》、《渔父》等词，不可遍举。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息。独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故有‘小楼吹彻玉笙寒’、‘吹皱一池春水’之词。语虽甚奇，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也。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又有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辈继出，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茸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何耶？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有押去声，又押入声。本押仄声韵，如押上声则协；如押入声，则不可歌矣。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无铺叙。贺苦少重典。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

        清照写到这里，文章戛然而止，感觉余意未尽，想继续写下去，又觉得不知从何处落笔。清照停下笔來，拿来晁补之《评本朝乐章》，又翻阅了一遍，觉得有些关于诗词撰写的要旨，能心领神会，但不能言传。遂搁笔暂且不论，待以后学养厚积，成竹在胸，再写续篇。8.2

 

 注1：缗城，现在的金乡，在鲁西南。

  注2：安石，东晋谢安，字安石。淝水之战的统帅，辞官后隐居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