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花

听雨轩

于那外跨楼梯的扶手上，凌霄花仿若飞瀑般肆意绽放，这是母亲从您院子里精心移植而来的。

那年的夏日，我缓缓推着轮椅上的您，来到那爬满凌霄花的迎门墙边。那葳蕤的藤蔓上，花儿如霞似火，簇拥成团，微风拂过，花枝轻盈摇曳，恰似身着霓裳的仙子们，身姿婀娜，翩翩起舞，令人心醉神迷。

“奶奶，您瞧瞧这花开得多美呀！”我满心欢喜地对您说道。

您微笑着，眼角微微上扬，目光静静地凝视着。

“等您病好了，我就带您出去玩！” “奶奶好不了喽。”您悠悠地回应着，一脸的凄然，尽管言语含糊不清，但我依然听懂了。

堂屋前的小花园，里面种着各色的花草，几株指甲桃，几株月季花，还有一棵葡萄树。花园三边用树枝扎起了篱笆，一边用红砖垒起隔墙，墙上摆放着几盆仙人掌，叶片肥厚且墨绿，一年长出一片新叶，层层叠叠，宛如树轮，默默记载着岁月的痕迹。

当粉红的指甲桃花绽放时，女孩子们小心翼翼地采下，递到您的手中。您将花瓣放置在倒扣的茶杯底上，用白矾把花瓣捣成花泥，然后用小木棍逐个为她们敷在手指甲盖上。待花泥干涸后，指甲盖便染上了鲜艳的红色，她们纷纷伸出手，叽叽喳喳地比较着谁染的颜色更为好看。

渐渐地，凌霄花与园子里的其他花儿都凋谢了，所幸还有一棵葡萄树，几串葡萄羞答答地藏在宽大的叶子下面。我每日都盼着它们快快成熟，渐渐地，葡萄粒长大由青转红，上面还挂着一层薄薄的白霜。我满心以为熟透了，偷偷揪下一粒放进嘴里，“真酸！”我咧开嘴，赶忙吐了出来。您见此情形，不禁笑了起来，笑言我是个“贪吃的小孩”。

大门门板上的两个吊环，成了我练“体操”的绝佳之地。我一手紧握住一个，双脚伸直，腰身一挺，翻转过来，松开手“扑通”一声双脚落地，如此反复，乐此不疲。

“一个、两个、三个……”外面的小伙伴们为我计数着。

正在兴头上，突然一只粗糙的大手猛地扭住我的耳朵，另一只手扶住我的胳膊，将我从吊环上拽了下来。

“下来，你这熊孩子又调皮捣蛋，把大门拽下来砸到你怎么办！”

我深知此人是谁——您的老伴，我的爷爷，但凡见我淘气，总是佯装脱鞋揍我的那个人。

我赶忙下来，与小伙伴们一哄而散，跑到胡同口的小园子里玩耍。小园子约有几分地大小，四周围着高矮不一的土墙，我们爬上爬下。园子里北边有一棵椿树，几棵杨树，树下有一间低矮的混砖平房，住着一位山羊胡子、花白头发的老头，我们都喊他四爷爷。四爷爷独自一人生活，养着几只山羊。 我们时常在小园子里尽情嬉戏，捉迷藏、弹琉璃球、跳房子等等。有时还会扮演电视上的英雄人物，抽出一根根棉花柴，去掉多余的枝杈，将根部当作剑柄，从后背向下插到裤腰上，抑或找根光滑的棍棒耍弄起来，这是在扮演八仙过海里的吕洞宾、西游记里的孙悟空。

冬季来临，天空中飘起雪花，老屋上、胡同里、小园子里，到处都被白雪覆盖，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凌霄花的藤蔓上也披着一层厚厚的雪，偶尔从斜刺里露出一些枝叶。

您担心我坐在教室里的凳子上会受凉，便用碎布为我缝制了一个圆垫子，那密密麻麻的针线，耗费了您一个不眠的夜晚。

“拿着吧，天寒地冻了，在教室里冷，垫在杌子上能暖和些。”您把垫子递给我，见我接过，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我却嫌它难看，又怕同学们嘲笑我娇气，不情愿地拿回家里，最终没有带到学校，将其搁置一旁，白白辜负了您的一夜辛劳。

您虔诚地信奉了耶稣，信仰无比坚定，每个礼拜都会去教堂。您同教友们高声吟唱着圣经，是那般的专注与投入。为了让我们也能得到“主”的庇护，大字不识一个的您，竟然买了一本《圣经》送给了我们。

“给你爸，给你妈捎着吧，让他们看看，一家人就能得到主的保佑。”

“奶奶，什么是主？”我手捧着沉甸甸的圣经，好奇地问道。

“主就是耶稣，信了他，死后就能到天堂。”您的眼中透露出向往的神情。 “不是没有天堂吗？俺老师说了那都是迷信！”我企图用学到的“科学知识”说服您。

“哦，是吗？”您没有与我争辩，“你只管把书捎回去就行了，没事你也看看。”

那厚厚的一本圣经，我竟读了大半，里面有许多有趣的故事，比如“诺亚方舟”，讲述的是上帝建造了一只大船，在洪水来临之前，把诺亚一家、一部分飞禽走兽接到船上躲避洪灾。读完不禁想到，只救诺亚一家，其他人的死活却不管不顾，这上帝是不是有些小气？

我外出求学，每次归来，您都会把我叫到家里，为我准备诸多美食，包饺子、蒸包子、炖鸡鱼。您知晓我喜爱甜食，返校时，会给我装上一些糕点、糖块。 “到学校里，让同学们也尝尝，你对别人好，别人才会对你好，知道吗？”您反复嘱咐着我。

“知道了。”我连连点头。

爷爷不知从何时起，对我也客气了起来，见到我不再摸鞋底了。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些钱，塞到我手中。 “这些钱收好了，别弄丢了。”爷爷一边说着，一边把钱递给我。

我心中暗自窃喜，嘴上却推辞着不要。望着爷爷关切的表情，还真有些不适应，心想原来爷爷也是疼我的。

“拿着吧。”您从爷爷手中接过钱，放到我手里，慈爱地看着我。

“你看你瘦的，到学校里买点好吃的。”

那时的我已经是个懵懂少年，曾几何时那个缠着您，在您怀里撒娇，动不动就在地上打滚哭闹的小孩，渐渐长大了，也与您渐渐疏远了。您的眼神中流露出些许失落，或许在我转身离开的时候，您会思索，这孩子究竟是在何时长大了呢？

时光在花开花落间悄然流逝，凌霄花细细的藤蔓日益茁壮。我们逐渐长大成人，工作、结婚、生子，而您和爷爷却日益衰老。参加工作后，与您相处的时间愈发稀少，见面后，又总是匆匆别离。告别时，会看到您和爷爷那一闪而过的落寞神情，您却微笑着说，走吧，以后再来。 那时年轻的我总觉得天空湛蓝无垠，大地广阔无边；总以为未来的日子还很长，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会一直在那里守候着我。

然而后来，您却永远地离开了我们。那一年的正月十四的夜晚，元宵节的前夕，您带着对我们的牵挂和不舍走了。元宵节的夜晚，我们为您守灵，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不时传来，绚烂夺目的烟花在天空中绽放，仿佛凌霄花在阳光下灿烂无比。我在想，此刻您一定也在仰望着天空，欣赏这美丽的景色，因为您不舍得立刻离我们而去，转赴那美丽的天堂！

您走后，爷爷更显老态龙钟，身躯佝偻，精神也大不如前。不久，爷爷病倒了，最后的日子是在医院里度过的，你们在同一年离开了我们，他走的时候是八月十四，中秋节的前一天。元宵节，中秋节，本应是团圆的日子，为何却偏偏让我们分离呢？后来的日子，闲暇时，我思考着这个问题。冥冥之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回答，也许爷爷太想念您了，怕您孤单，要赶在中秋节与您团聚吧。想到这里，我也释然了，睁开双眼，只见一阵风儿正从凌霄花间穿过。 曾几何时，在我的梦境里，您和爷爷的身影出现在老屋旁、胡同口、小园子里、凌霄花下；曾几何时，在我的梦中，传来你们亲切的呼喊声，“梦圆儿，吃饭了…孩子们，回家了…”

可惜只能在梦中与你们相见，可惜旧时光只能在梦里重温。还好老屋依然在那里静默矗立，还好凌霄花仍然在那儿嫣然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