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啤酒的故事(一)啤瓦古丽

何先学

<h3><br></h3><h3><br></h3><h3> 啤酒,是一种让你口中百味感到卑微的液体。</h3><h3> 我第一次感受啤酒,是随父亲从山清水秀的湘南山村来到新疆,落户于铁米塔木煤矿的次年——一九七九年——的夏天。那年,我十四岁。</h3><h3> 铁米塔木煤矿位于准噶尔盆地边缘,戈壁石的黝黑和沙漠的土黄,是她的基础色调;芨芨草和苦豆子是她的基本植被,此外的少的可怜的植物还有骆驼刺、黑枸杞。不过,在淌过戈壁的唯一的一条小河的某些深谷崖畔上,也还生长着一种藤蔓植物,它和我邻居小妹同一个名字:啤瓦古丽!不久的后来,我知道了啤瓦古丽也就是啤酒花!</h3><h3> 啤瓦古丽是哈萨克族,哈萨克族是我矿的原始居民,我矿的哈萨克族来自同一个部落。哈萨克人喜欢花,他们给女孩取的名字都是各种花。喜欢花的哈萨克人,常把啤瓦古丽当作绿篱种植在院子里,让它攀援于墙,用绿色书写这里时光短暂的春天。矿工居住的房子分为地窝子和砖房,一律为麦草泥抹墙苫顶,放眼望去,居住区如一堵堵歪歪斜斜晾晒的土坯,或者就是一个个干土堆,颜色与环境基色无二。在这样的让人眼胀目涩的环境里,突兀地出现一抹绿,实在令人赏心悦目!但我当时实在不能知晓这朴实的攀援植物除了绿化,还能用作其他——我是在到了父亲家一周后才知道这种植物的妙用。</h3><h3><br></h3> <h3><br></h3><h3> 邻居啤瓦古丽的爸爸是我父亲的工友。父亲告诉我,古尔曼大叔已在六年前——他的小女儿出生的那年——死于矿难。啤瓦古丽的守寡的妈妈在菜铺工作,她一脸褶皱,个子高大,却弓着腰,罗圈着腿——父亲告诉我,这是她骑马长大造成的体型;她和所有哈萨克妇女一样,天天抹额包一方由暗红、浅绿和深兰三色构成的大方格子头巾,那头巾铺开去,有小方桌大小;她的半枯萎百合花瓣状态的耳垂上,戴着一副哈萨克族妇人都有的银质饰品,浅棕色的手腕上带着一个打有纹饰的镯子,也是银质的。我到父亲家第一周的周末下午,她提了两个装着大半瓶浅土黄色液体的瓶子,迈开罗圈腿骑过半米高的沙土掺麦泥夯成的我们两家之间的矮隔墙来看我,她身后跟着她的四个手牵手的女儿。</h3><h3><br></h3> <h3><br></h3><h3><br></h3><h3> 父亲接过她手中的瓶子放在厨房(同时也是右手通向父亲住房、左手通向我和继母她父亲住房的过道)面案上,忙招呼我上前致谢,并告诉我称呼她为沙海阿姨。继母招呼她们进客厅兼她和父亲卧室的房里坐,但只有沙海阿姨一人进去并在方凳一个角上浅坐了,她的四个女儿没进去。她们好奇地把我堵在狭窄的过道门口,看看我的来自湘南山村手艺人制造的锅盖头,又看看我穿的也是来自山村手艺人缝制的,长短只到脚踝骨以上的宽裤脚的裤子,并相互咬耳私语。当她们听到我的奇怪的湘南方言,一时间愣住了,但马上就一起掩嘴偷笑。我便羞了,低头看着自己的互相踩搓的双脚。 沙海阿姨小坐一会,告别我父亲和继母,带着她的四个女儿要回家了,她热情地邀请我去她家玩。沙海阿姨又招呼她的四个女儿和我父亲、继母以及我一一辞别。这时,她的四个女儿面对着我,逐一告诉我她们各自的名字。我刚从山里出来,面对着围过来的四个女孩,羞涩地不敢正眼看她们,唯觉得她们弯弯曲曲高高低低的声音,奇怪又好听。我低着头,手指捻着衣角听她们长长短短的自我介绍,老二老三的名字我不记得,但年龄与我相仿的老大的名字,一下子让我记住了:啤瓦古丽!啤瓦古丽把她的名字介绍给我之后,又解释道:啤瓦古丽,翻译成汉语就是啤酒花——我于是记住了!沙海阿姨小女儿的名字也好记——阿依古丽。六岁的阿依古丽抓着我的手,仰着小脸说:阿依古丽是我的名字,妈妈说阿依古丽就是月亮一样的花!</h3> <h3><br></h3><h3> 送走沙海阿姨她们,我跟在父亲身后,指着面案上的那两瓶液体问是什么东西?父亲说:啤酒。</h3><h3> 啤酒,我在随父来新疆的火车上,听他说过多次。父亲说,1965年——我出生的次年,他为了逃避文革中的批斗和牢狱之灾,从故乡挤上火车逃亡新疆时。父亲当时身上只有七十元钱,想到既遥远又即将到来的未来还没有任何形状,他的逃亡路上只能用报纸遮挡来自别人吃食的诱惑,尽量饿着肚子。他说他经过卧铺车厢看到那里的人喝啤酒吃烧鸡时,一生最大的理想就是有一天也能坐着卧铺喝啤酒吃烧鸡。现在,父亲准备打开这两瓶啤酒尝尝了——尽管隔壁沙海阿姨就是做啤酒的,每瓶只卖五角钱,但父亲说他没买过。因为他每个月只有七十多元,加继母每月四十多元,要养活一家七口人,而且老家的双亲身体不好,时不时地要寄些钱回去。如此,父亲怎舍得花五角钱买啤酒喝?</h3><h3> </h3> <h3><br></h3><h3> 父亲将这两瓶在我看来很奇怪的东西拿进他的客厅兼住房里,放在饭桌上,他先是将捆扎橡皮质地瓶塞的细铁丝解开,然后咬牙切齿同时又是小心翼翼地拔瓶塞。随着“噗呲——嗵”让我心惊胆战的一声,我看到有白烟从瓶口妖娆冒出,随后是瓶里的液体急性子似的喷涌射出,之后是雪白泡沫兴奋不已地溢出,紧接着我闻到了从未闻过的一种香味。父亲取过大碗,将液体倒出一些递给我,说:你没喝过吧?这是啤酒!我接过碗,先是手指继而手掌感觉到了凉,待我俯首近碗时,一股由甜香、焦香和苦香组成的浓郁气味,兴奋地拥挤着呛入我的鼻腔,我顿感窒息,忙离开碗,打了几个喷嚏后,才再次挨近碗,张开嘴谨慎地噙住碗沿,吮吸其中的液体。 前如此狼狈,哈哈大笑起来。我在父亲的大笑中,勇敢地又一次张开嘴,屏息将嘴闷进碗里啜吸那液体。液体进入口中,不待我吞咽,便丝绸般滑入。但不及我品味,一股巨大的气体轰轰隆隆从我胃里出发,挤过我的心肺,从喉咙里夜蝙蝠般地涌上,然后它们没头没脑从我鼻腔和闭不上的口里窜出,让我接连发出奇怪又难听的咯咯声。随着这嗝的打出,我的五脏六腑和全身血脉感觉到了奇妙的轻松和通畅!父亲再次问我好喝吗?我来不及回答,仰了头,伸直脖,将碗里液体一气喝下,随后头晕目眩瘫坐下,眼前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故乡秧田的绿,向着我铺天盖地涌来……父亲又是一阵大笑,说:儿子,这是酒,啤酒!你喝得太急了。我告诉你,天下最好的啤酒是青岛啤酒……我于朦胧间问父亲您有没喝过青岛啤酒?但父亲语焉不详。不过我记住了青岛啤酒,也暗暗想着将来有一天,我天天供着父亲喝青岛啤酒! 我是在此后的第三天去了啤瓦古丽家。我的到来,使父亲感到住房紧张,他带我在屋后脱土坯,决定自建一间小屋给我住。经过一上午的烈日下的劳动,父亲和我都既累又渴。赤裸上身且流淌着汗水的父亲从地上捡起衣服,他从兜里摸出一块钱给我,说你去沙海阿姨家买两瓶啤酒来喝,今天辛苦了。 <br></h3> <h3><br></h3><h3> 沙海阿姨家虽然与我家一墙之隔,却是情景大为不同。以前,我只是在我家屋后看到墙那边的她家院子里有几冠树绿。</h3><h3> 从我们两家共有的矮墙骑过去,我首先看到她家门前栽着一截比我高一头的光木杆——回到家问了父亲才知道,那是栓马杆。沙海阿姨去菜铺上班了,只等着暑假结束开学的啤瓦古丽和她的三个妹妹在家。听到我在门外招呼,啤瓦古丽在妹妹们的簇拥下,掀开用红绿黄兰颜色的雷管线编织的门帘探出半个身子,她的妹妹们只探出一个脑袋。今天,我看清了她们的长相:发浅黄,眉弯且细长;脸颊略长,点有色浅的雀斑,颧骨有点高;睫毛细密弯曲,眼珠是一种忧郁的淡蓝……啤瓦古丽没等我再看下去,笑吟吟把我引进屋内。</h3><h3> 她家墙上和地上铺着毛毡,毛毡上有黑底红花或黄花、黄边绿叶或绿边白花……啤瓦古丽见我盯着毡子发呆,知道我不懂,告诉我这叫做"斯尔马克",是她妈妈和姨姨等女戚用驼毛、山羊毛擀成毡子,再自己设计出各式图案,用自己染配的各色毛线沿着布剪的图案,缝制在一起……我还看到她家屋里的床不是我家用几块长木板担在长凳上再铺上褥子的那种,而是一个面积占了大半个房间、半人高的炕。炕上也是铺着毛毡,毛毡上放着一个小方桌,放桌上铺着一块和沙海阿姨头巾相似的花格方巾,上面有几个小碗,还有一把脖颈很长嘴也很长、壶身泛着暗紫红光泽的茶壶。炕的靠墙处,整齐地码着八九十来床被子,另一面墙上挂着一把冬不拉和几顶插着长长羽毛的花帽。</h3><h3> 啤瓦古丽引我再往里走,有凉爽的风迎接我,原来她家里屋的后墙开着一个门,从门出去是一个大院。来到院里,我看到东南一隅有几棵榆树柳树,树身攀援着牵牛,可惜时已近午,那些红的粉的蓝的花半萎了,只是还没落;这些树围拥着一口压水井,井前有池,不大,却蓄满了水,水里泡着很多瓶我今天要买的啤酒;池外湿地上杂乱种着指甲花、鸡冠花和四季海棠,也长着野草;西院墙上爬着的一种植物,我不认得。走近细细看了,这种攀援植物的茎、枝和叶柄密生绒毛和倒钩刺,卵形叶片的边缘虽有装腔作势的锯齿,手摸上去却感觉温柔,叶片表面密生小刺毛,如此时站我身边穿着艳丽短袖连衣裙的啤瓦古丽的臂上和前额发际的细软汗毛。啤瓦古丽笑着告诉我,这种东西和她同一个名字,叫做啤瓦古丽,做啤酒用的,也叫作啤酒花!她说她妈妈就是用啤瓦古丽与燕麦、蜂蜜和戈壁井水酿制出一种淡黄色液体,再将这些液体罐装在门诊用过的葡萄糖注射液的玻璃瓶里,然后浸入冰凉的井水里。我把父亲给的一块钱给了她,抱着她从水里捞出的两个瓶子回家了……</h3><h3><br></h3><h3> </h3> <h3> 后来我才知道,那种液体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啤酒。啤瓦古丽家制造的曾作弄得让我狼狈不堪的液体,是一种流行于伊犁河谷和塔额盆地的俄罗斯饮料——卡瓦奇!而且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钟爱烈酒的父亲在当时还没喝过真正的啤酒——那时候的煤矿,仅有的两个门市部除了出售一些劣质烈酒,还没有啤酒这种物质。所以他一直误认为卡瓦奇就是啤酒!至于在父亲口中经常念叨的青岛啤酒,煤矿上那时候的大多数人甚至还没听说过,父亲当然没喝过! 父亲一生钟爱烈酒,除却父亲在厨房炊事热了渴了,才会喝一杯啤酒救急。但到了桌上,他只喝烈酒,他说不习惯啤酒的精灵古怪的温柔。所以,直到父亲离世,他也没喝过青岛啤酒——我虽然给父亲买过青岛啤酒,但新疆的青岛啤酒是石河子产的,并不是真正的山东青岛啤酒。因此,父亲到底还是没喝过他年轻时期盼的青岛啤酒。这,成了他的遗憾,也成了我的遗憾! 至于啤瓦古丽,自我回湖南读书四年再回来,就没再见过她了——我远离了铁米塔木,去了别的城市工作生活。前几年多方打探得知,她初中毕业没再读书,接了她妈妈的班在菜铺工作;后来她嫁了;再到后来,听说她打死了老公坐了牢——老公嗜酒,每喝必醉。醉了,就殴打啤瓦古丽,甚至殴打沙海阿姨。某夜,在老公殴打沙海阿姨时,啤瓦古丽忍无可忍,顺手抄起生铁铸造的炉圈,失手将老公打死……不知如今的啤瓦古丽是不是获得了自由?也不知我的今夜,一生念叨却一生没喝过青岛啤酒的父亲会不会从天国走来,乘坐着放肆铺张的啤瓦古丽的绿走进我的梦里?<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