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爷爷

江勇

<p class="ql-block">  七月的腾冲,正值雨季,和顺古镇的雨虽不算讨人嫌,但雨水连绵不休的时光,对于只能在客栈看书、弹琴的孩子来说,略带烦闷。</p><p class="ql-block"> 难得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小宇善就缠着九爷爷去镇外钓鱼。 一个白发银须,一个稚气未脱,一老一少静静垂钓的温馨画面似曾相识。</p><p class="ql-block"> 时空如能穿越回去三十年,在和顺古镇两千公里开外的广东小山村,也会有两爷孙静静地坐在池塘边上垂钓,小男孩年纪相貌相仿稍胖,老爷爷同样留着花白的胡子。</p><p class="ql-block"> 儿时跟着爷爷去钓鱼、放牛是我童年最美好的记忆,只是过去了那么多年,小时候和爷爷在一起的许多画面已慢慢开始模糊,或许当时我和爷爷一起钓鱼的情景就如眼前这般温馨。</p><p class="ql-block"> 当我想起爷爷的时候,都会问儿子,你还记得太爷爷的样子吗?儿子都会回答,记得啊,太爷爷瘦瘦的,留着白白的胡子,常常戴着一顶帽子坐在门口抽水烟筒,每次听完儿子的回答,我都能看见爷爷正坐在老房子的门前抽着水烟。</p><p class="ql-block"> 对于儿子来说,太爷爷的形象早已定格在帽子、白胡子、水烟筒,毕竟太爷爷离开时他才5岁,十年了还能记住已实属难得;而我不一样,我和爷爷感情甚深,虽然十年生死两茫茫,爷爷的音容笑貌仍然清晰,关于爷爷的点点滴滴宛然在目。</p><p class="ql-block"> 爷爷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老人,他年轻时候的样子我没见过,关于爷爷年轻时的故事我也所知甚少,应该也没有什么可以炫耀的传奇故事,生逢乱世能平凡生活下来已属不易,虽然爷爷没有值得骄傲的人生,但我的爷爷善良、乐观、心灵手巧,在我眼里甚至算得上是神奇的爷爷。</p><p class="ql-block"> 爷爷是个善良的人,长得慈眉善目,逢人都是一脸亲切的笑容,我从小也没见他跟谁红过脸、急过眼,听父辈们说以前左邻右里间有什么纠纷、冲突、乃至被欺负,爷爷都会选择沉默与忍让,我年轻气盛时总觉得这样未免窝囊,现在过了不惑之年才明白到爷爷的不争其实也是一种修行,爷爷的忍让不等于软弱,包容是爷爷最大的修养,不辩是智慧,不争是慈悲;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p><p class="ql-block"> 爷爷的大半生都活在万恶的旧社会,在那个漫长而黑暗的年代里,爷爷曾受过多少苦难很少听他提起,肯定也会艰难坎坷,不过爷爷的晚年应该是幸福快乐的,爷爷花甲之年时,我已开始记事,记忆中爷爷总是乐呵呵的,特别在搓麻将打骨牌时更加兴高采烈,爷爷最爱的运动无疑就是麻将,麻将甚至成了爷爷晚年生活的精神寄托,工作后,每次回老家看望爷爷,爷爷都是在垒长城,后来,爷爷的邻家雀友逐渐老去,到家里来开台的越来越少,于是,逢年过节我们兄弟三个回家,爷孙四人打个八圈是爷爷最开心的事情,再后来,麻将成了爷爷一个人的游戏,直到爷爷离开时那一副已被搓掉了色的麻将依然陪伴着他,父辈们常抱怨说,如果爷爷不是这样痴迷麻将,多走动走动最少能活到百岁,但一个人的晚年如果没有爱好兴趣,没有精神寄托,只是泛味地等待老去,那余生得多无聊与漫长。</p><p class="ql-block"> 爷爷的兴趣爱好广泛,除了对麻将情有独钟,棋牌、粤剧、读书、看电视也是样样俱爱,现在想想原来我的兴趣爱好亦深受爷爷影响,自小爷爷就是我各类棋牌游戏的启蒙老师,那时爷爷天天用收录机听粤剧,自然而然我同样迷上了粤剧,爷爷喜欢看书,特别是各类小说,我也跟着刚认字就开始看《杨家将》,偶然找了些古龙、卧龙生的武侠小说给爷爷看,没想到八九十岁的爷爷甚是喜欢这类侠骨柔情,看完还不断让我再拿,善良内敛的爷爷原来也有"大侠梦",电视是爷爷不可或缺的生活必需品,爷爷独自住在一楼,他房间那台黑白电视机可算是全天候服务,而且音量基本上调到了扰民的程度,深夜你只要把电视一关,打着呼噜的爷爷就会立刻醒来说,关我电视干嘛,我听着呢,后来就算电视机放着雪花我们也不再关,因为怕电视一关就"吵"醒了爷爷。</p><p class="ql-block"> 爷爷虽说不上是能工巧匠,但也算心灵手巧,小的时候,村后山仍有大片平整的坡地,非常适合放风筝,每逢起风的季节,爷爷就会砍竹子为我做风筝,拽着爷爷制作的风筝在山坡上嬉戏奔跑也是童年的乐事,除了风筝之外,爷爷还会做各种竹编制品,以前家里的篮、筐、萝、簸箕、畚箕等生活用具都是爷爷的作品,看着爷爷把一根根竹子变成各种器具,真心觉得爷爷十分了不起,如果说这些只是普通的生活用品,那爷爷也做过艺术品一一花灯,改革开放后,村里恢复了传统的节气"年例",并沿袭了"添丁点灯"的习俗,爷爷做彩扎灯笼的手艺终于又派上了用场,每年春节后,爷爷就开始做灯笼,从削竹篾、扎竹架、蒙纱纸、画图案、剪贴花、上颜色等等,工序这么繁杂的手艺也不知爷爷是什么时候学会的,那几年我们堂兄弟几个点灯用的灯笼都是由爷爷负责制作,也有邻居家来定做,记得还拿过去镇上卖,"年例"时灯棚里挂满了花灯,一个个漂亮的灯笼大都是出自爷爷的巧手,尽管挂几天就会付之一炬,但晚年还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创造价值,对于爷爷来说肯定是一种满足。</p><p class="ql-block"> 爷爷在村里不单单是识文断字,还算得上是半个"能人",小时候,常常看到村里的邻居跑过来找爷爷,甚至是在半夜来敲门,却没什么大事,主要都是家里的猪啊牛啊走丢了,爷爷一般会问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不见的?然后掐指一算,说你往哪哪方向去找吧,神奇的是居然还真能找到,以前我认为爷爷一定是蒙的,但现在我更愿意相信爷爷真的是具有某些无法言喻的能力,爷爷在算命、择日、风水玄学等方面的确是有所研究,那时候也有不少人找上门来算命、择日子,偶尔还会有人开车来接爷爷出去三两天,回来时常常是满载而归,甚至还有送电视机过来的,这些无疑都是对爷爷的酬谢及肯定,曾经问过爷爷,你有这手艺为什么不像别人一样正式开馆赚钱?爷爷说,这是泄露天机的行当,有损子孙后辈之福气,有钱赚亦不能多做,爷爷只是一介乡野村夫,应该做不到视金钱如粪土,能这样有所为有所不为已是一种境界。</p><p class="ql-block"> 爷爷珍藏着很多算命之类的通书",这些都是爷爷的宝贝,我回家的时候总喜欢到爷爷的房间里左翻右看,爷爷也很开心和我分享他的命理风水知识,可惜的是那么多年过去了我皮毛都没学到一点,倒是记下了爷爷说的一些小故事,比如小时候每逢清明时节总是奇怪,为什么要和陌生人一起去扫墓呢?后来听爷爷说,爷爷学艺的师傅是高州人士,据说是个技艺精湛的高人,他和爷爷在我们村子附近觅得两处风水吉穴,师傅让爷爷先挑一处,爷爷让师傅先选,互相谦让不下,遂决定有福同享,师傅将他父亲的遗骨迁来,爷爷也将他爷爷的遗骨迁来合葬在一处,师傅的母亲和爷爷的奶奶又同埋在另一处,不知道到底是不是风水宝地,更加触动我的是师徒俩的谦让,我想爷爷和他的师傅一定是感情深厚。</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家里除了一本正版的大族谱,爷爷还有一本小族谱,准确点来说,就是一本简单装订的格子簿,在里面手抄记录了从爷爷往下家族成员的名单及生辰八字,因为我们现在的老家也是爷爷那时候才从邻村搬来,听爷爷说,当年打土豪,斗地主,分田地,分财产的时候,爷爷和几户人家分到了地主的房子,于是从邻村迁居过来,土改后,那几户人家都搬了回去,只有爷爷带着家人留了下来,我问过爷爷为什么不搬回原来的村庄?爷爷说是风水的原因,在那个思想封闭的年代,像爷爷这样单门独户的在别人的地盘上落地生根应该不是容易的事情,我想爷爷一定具备坚定与忍耐的力量。</p><p class="ql-block"> 爷爷乐观豁达,心胸开阔,记忆中从未见过爷爷愁眉苦脸的样子,好像爷爷也没什么看不开的烦恼,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天塌下来当被盖的心态,爷爷的身体一直非常硬朗,90来岁时依然眼不花耳不聋,行动自如,吃嘛嘛香,爷爷爱吃甜食,但更喜欢的是"一盅两件",于是我偶尔会陪爷爷到茶楼饮茶聊天,我们爷孙从粤剧、武侠到天文地理无所不谈,爷爷也常会对我进行谆谆教诲,基本上都是教我责任担当、与人为善、勤奋努力等满满正能量的东西,然而爷爷在我职场上的教导却是消极无为的,爷爷总是告诉我家里的风水出不了什么达官贵人,提醒我不要刻意追求,现在看来还是让爷爷给算准了,过了不惑之年依旧普普通通,还好由于受爷爷的影响,早已接受平凡的自己,希望以后的生活也可以像爷爷一样清欢无为知足常乐。</p><p class="ql-block"> 爷爷算得上儿孙满堂,孙与外孙二十有余,或许因为我是长子嫡孙,爷爷对我更是格外偏爱,就连过年爷爷发红包我的都会比弟弟妹妹的多几倍,众多孙辈中也是我与爷爷的感情最好,爷爷的离开让我难以接受,很长一段时间都缓不过来,那时候陪爷爷去医院做检查,医生开玩笑说你爷爷的五脏六腑比你的还好,但没想到只是一个脚趾发黑就变得无可挽回,接爷爷出院回家时,我问爷爷还有何遗憾或现在最想干什么?爷爷考虑良久,说没什么遗憾了,要不我们找时间再去喝一次茶吧。也许爷爷真的今生无憾,我却常常后悔自责,一直自以为爷爷定能长命百岁,一切都可以来得及,包括陪他喝茶聊天,给他摆百岁宴,只是一切已无法重来。</p><p class="ql-block"> 爷爷离开的那个晚上,将自己视为珍宝的"通书""历本"包括那本小族谱全部撕得粉碎,爷爷是因为疼痛难忍还是苦无传人才选择这样的告别方式?那夜发生了什么已无从知晓,爷爷虽然口说无憾,但是爷爷偶尔都会说起师傅授下的手艺估计在他这就失传了,我知道这是爷爷一个小小的遗憾,我曾跟爷爷说传给我吧,爷爷说我不是学这门手艺的人,家族里只有我父亲和二弟有学艺的潜质,可惜父亲和二弟都不愿意学习,爷爷的风水玄学就这样随着飞散的碎纸片消失在黑夜中。</p><p class="ql-block"> 爷爷90多年的人生淡定从容,乐观豁达,因为爷爷早已明白了既然强求不来,不如知足常乐的道理,爷爷一辈子没有大富大贵,也没有给子孙留下什么贵重的物品,但爷爷留下了善良、不争、知足、乐观的精神财富,这比任何东西都弥足珍贵。一个人最大的人生价值不一定就是拥有多少财富,享有多大权力,而是当回头一望的时候,是实实在在的无愧与无憾,爷爷浮世清欢,一辈子平平淡淡,坦坦荡荡,定然无愧于天地。</p><p class="ql-block"> 写于2018年农历8月19十年祭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