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忆父亲

静水流深

        中元节，一个中华民族传统的祭祖大节，在以前我从未在意过这个追怀先人的传统文化节日，只记得小时候每年的七月十五那一天父亲总会做一大桌好菜，并在家进行祭拜祖先的仪式，那时我根本不知其中蕴藏的传统文化内涵和重大意义。这些年来早已对双亲健在的日子习以为常，以为这样幸福的日子可以一直持续下去，未曾料想到身体一直都还算硬朗的老父亲却在2019年7月12日凌晨溘然长逝。由此，今年的中元节却轮到我们来祭奠父亲了，这一天又恰逢他离世后的五七祭日而更显得不同寻常。在这个特殊的中元节，除了传统的祭奠仪式外，也想留下一些文字作为对父亲的长久纪念和回忆。有此念头后的几日总是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每当夜深人静时便躺在床上抱着手机在备忘录里断断续续写下了这些文字，父亲健在时的一幕幕往事也在脑海里不断浮现，有些场景仿佛就在昨天，近在咫尺。生死离别的伤痛一时也让我难以释怀，写着、改着的时候泪水总是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

在这个特别的中元节来临之际，谨以此篇怀念我远在天堂的老父亲，寄托我们所有后人对他的无限哀思。

      我的老父亲生于民国十七年，戊辰龙年三月初四（阳历1928年4月23日），因自然衰老和短期疾病于乙亥年六月初十（阳历2019年7月12日）凌晨三点二十分与世长辞，享年九十二岁。父亲离世的那天夜里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仿佛山河在哀呜，大地也在哭泣。当父亲永远离开我们的时候，我才猛然发现生与死的距离，那么远却也那么近。虽然心里清楚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但当它真的来临时还是让我觉得有些猝不及防，痛彻心扉。

      追忆父亲这一生虽然是波澜不惊、平淡无奇，但却充满了许多温暖的回忆和感动的瞬间。我的爷爷在解放前是我们那一带闵氏家族的族长。在民国时期，族长通常由家族内辈分最高且有威望的人担任。族长总管全族事务，是族人共同行为规范、宗规族约的主持人和监督人。爷爷和奶奶共生育了六孩子（三男三女），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出生的父亲在男性中排行老三，我的大伯英年早逝，二伯被爷爷送去服兵役，自加入国民革命军参加抗战后便杳无音讯。家里的这些重大变故对爷爷奶奶的打击是巨大和沉重的，父亲作为我们这一房分支仅剩的唯一男性继承人，爷爷奶奶就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因此父亲在成年后就肩负起了这个九口人组成的农民大家庭的一切责任和重担。除了和母亲一起养育了我们五个孩子外还要承担起赡养父母和关照两位姐姐一位妹妹的责任。可以想象在那些缺吃少穿的艰苦岁月里，一个以种地为生的农民大家庭的生活是何等的艰辛和不易。我的父母亲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才能解决我们这一大家人的温饱问题。直到现在人到中年的我才能切身感受到父亲当年肩负的重担和压力是多么的巨大，他和母亲经历过的磨难和坎坷也是我们这一辈人难以想象和体会的。

　　父亲念过四年私塾，又在家接受了父辈对他严苛的传统家庭教育，他把祖辈遗留下来的家风、家训奉为圭臬，对家风的领悟和重视程度早已深入骨髓。因此他对子女的教育非常严苛，无论是待人接物还是孝敬长辈，他对我们一直都是言传身教和严格要求，对爷爷奶奶也总是孝道当先，言听计从。父亲对待亲朋好友和乡邻们一直都是那般热情和宽厚，他对任何人的那种热情都不是世俗间的客套或应酬，而是源自内心的真诚。他心地善良、乐善好施、诚实守信，我们五个兄弟姐妹从小耳濡目染，对长辈们也都是毕恭毕敬，一直跟随父亲延续着那些良好的家风。上世纪七十至八十年代，农村物质条件匮乏，家里又没人拿工资，经济十分拮据，因此是没有钱购买水果和其它零食的，但凡家里有好吃的东西总是要留着让爷爷奶奶先吃的。即使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哪怕是在山上打猪草途中从树上摘下来的那些美味的野果子，姐姐们也要把最好的留着带回家拿给长辈们先尝的。在那些缺吃少穿的艰苦岁月里，无论家里多么困难，但只要来了客人。父亲总是会倾家庭所有办最好的招待，别人都说他好面子，现在我才明白他只是不想因为我们这个大家庭的困顿而怠慢了那些关心我们的亲戚和朋友。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至七十年代末，父亲曾在兴修王家坝水库大会战指挥部和国营土城旅社食堂做过多年厨师，由于厨艺精湛，在他回乡后的八十至九十年代，我们那个村子及周边十里地范围的红白喜宴大都是请他去做大厨，他做事踏实，各方面也总为办事的人家着想，每一次当大厨做的宴席都令办事的人家十分满意和感激。那时出去做大厨都是帮忙性质没有劳务费，最后都是办事人家送一些烟酒作为谢礼。因为有求必应和不求回报，父亲也因此受到了乡亲们的尊重和爱戴。他在外面见多识广，很健谈，也特别爱和人沟通交流，因此人缘极好。记忆中无论是在任何地方遇到任何晚辈，他总是亲切地呼叫对方的学名，绝不叫乳名，虽然他在闵氏家族辈份很高，但从不以此自居，永远都是那般谦逊和低调。

　　自我记事起，由于特别顽皮，在犯错后挨过几次刻骨铭心的痛打，由此对父亲心存多年的敬畏和怨恨，也因此对他抱有许多深深的误解。所以这些年和他面对面沟通和交流机会可谓屈指可数，甚至连一张与他单独的合影都没有留下。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个月，我才认真的思考我们父子关系的症结所在，也才真正的理解他当年为何对我们兄弟姐妹那么严苛。因为他从小就是接受了传统的家庭教育，始终相信“棍棒底下出孝子，严师门下出高徒”。其实他当年只是希望通过严格管教子女，让自己的孩子们都能成器，以免我们长大后误入歧途从而对家庭和社会造成不良影响。他没有接受过正规的教育，所以管教方式有些简单和粗暴。但反过来细想，四十八岁老来得子，他没有理由不疼爱我，他对我的严厉也许只是希望我在各方面做得更好而已。遗憾的是待我明白这些浅显的人生道理时却已是父亲生命的最后时光，他已经被衰老和病痛折磨的骨瘦如柴无法言语了。我已没有机会再和他多说说话，多了解一些他的想法和他更多的不为我知的人生经历了。现在每当想起这些我更是悔恨交加，涕零如雨。

　　父亲这一生都是挺直了腰板做人，宁可自己吃亏也从不亏欠他人。在我们家最困难的时期，谁帮助过我们度过难关；谁家的人情还没有还清，他总是记得清清楚楚并努力在后期偿还和报答那些好心人对我们家曾经的支持和帮助。他总给我们说，任何时候都不要让别人吃亏，一定要记得别人的好。最后住院和在家卧床的一个多月时间里，亲戚朋友和乡邻们都去看望了他。他躺在床上多次给姐姐们交待一定要请每一位看望他的乡亲在家吃顿饭，以表谢意。在能言语表达的最后时刻，他还特意嘱咐我们弟兄俩尽量把他的送别酒席办好一点，要对得起来悼念和送别他的客人们。他还给我们交待那些家里办过事没有请我们的亲戚在他过世后就不要再请他们了，他总担心亏欠别人。

　　在生命的最后时段的一天中午，他把自己身上仅有的1500多块钱交给了我让我交给我哥，说他一个人条件不好，这点钱就都给他招待客人买菜用。他还把两张农村老人养老金发放的银行卡也交给了我，要我抽时间去把里面的几百块养老金取出来补贴家用。他要我们五位兄弟姐妹今后一定要和气一些，遇上事情不要争吵，要好好协商解决。他还要我们一定要记得几位表哥们重要的七十岁、八十岁的生日，到时一定都要登门去祝贺。他也对我说他自己很后悔年轻时脾气不好，没有处理好和大儿子的关系，这一切都怪他自己。这些就是我的老父亲最后的遗言，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也无时不在关心着自己的每一位儿女和那些至亲的人。

父爱如山，情深似海。他用深沉实在的爱诠释着对儿女们无限的关怀和期待。

　　父亲注重仪表和整洁，无论在什么场合，他的衣着总是那般干净和周整。这些年来他在家也总是把自己的房间收拾的井然有序，他衣柜里的衣服都是按季节分类叠放的整整齐齐。耄耋之年的他在这方面比我都做得要好很多。据说我的奶奶以前也是这样，这应该是父亲从小就受他母亲影响而养成的受益终身好习惯吧。

　　父亲在生命的最后时期虽然已被病痛折磨得彻夜难眠，但他一直都表现的非常坚强，甚至听不到他的呻吟。他的头脑一直都很清醒，把一切该交待的事情都说得非常清楚。他告诉我他虽然还想多活几年，不想离开这个美好的世界并不是真的怕死，而是因为想看着两个孙儿长大成人，但天命难违。他虽然舍不得自己的儿孙，但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却无法抗拒，最后他也能坦然接受和面对现实。在出院后他坚强地支撑了二十多天，最后在儿女们的守护下，怀着对儿孙们深深的眷恋，父亲安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的老父亲闵运金（1928.4.23-2019.7.12），一位普普通通的农民，离世时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值钱的家产，他虽用尽了全力却依旧过着平凡和平淡的一生。但在我心目中他仍然是一位普通农民中的人生赢家，一位伟大的父亲。他经历了民国和新社会两个历史时期；也见证了土地改革、大跃进、文革动乱和改革开放等重要的历史事件；他成功带领全家熬过三年的大饥荒，养育了多位孝顺的儿女。由于是普通农民的身份，因此他年轻时未曾受到各种政治运动的波及，也未曾遭遇过大的意外伤害和长时间的病痛折磨，他活到九十多岁从未拄过拐杖且依然能做到生活自理，未曾拖累过自己的儿女。他在耄耋之年依然耳聪目明、头脑清醒、思维清晰，他离世前未留下太多遗憾，离世后除了自己的子孙外还有许多亲戚朋友及乡亲对他念念不舍和深深地怀念，这也算是他老人家前世修来的福份吧。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我的老父亲严厉而仁慈，他的肩膀扛起了温暖的家，他是一本厚重的书，我这半辈子也未能读懂。待我渐渐理解他时却已是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悔之晚矣。虽然父亲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但他那些勤劳、朴实、宽厚、仁慈的形象和品格将永远铭记在我们儿女心中。他那挺直腰板做人的准则和遗传给我们的优良家风将是我们一生最宝贵的精神财富。

　　父亲快九十岁时，每次带孩子回老家他都会亲自动手给我们做饭吃。前些年遇到重大节日，他也会亲自做饭。他在耄耋之年依然能做到生活自理，不仅是自己的幸事，也是我们做儿女的福气。

　　2007年春节，带父母同游三峡大坝的情景。

　　2007年夏天，父母亲唯一的一次北京、上海之行。

　　2010年冬天父母第一次坐火车去恩施的情景。

　　2014年秋天在南京、杭州游玩时每天行走很长时间，他并不觉得累。

　　2014年秋天带父亲游南京时的情景。

　　父亲与几位女婿和儿媳的关系处理的也非常融洽，虽然对自己的子女要求较多且严格，但他在任何人面前从不说女婿们或媳妇的任何不是，而总在我们面前念及女婿们和媳妇对他的好。在这方面，他把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在送别老父亲的最后一晚，我亲眼看见从未落过泪的坚强如钢的二姐夫居然坐在父亲的灵柩旁，在哀婉凄恻的丧鼓声中痛哭流涕，伤心得不能自己。人与人之间真挚的情感在某些特定的环境中是真的无法掩饰和隐藏的。

　　父母亲和三位姐姐在2016年春节时的合影。

　　2016年春节父母亲和他妹妹、妹夫及大外甥夫妇的合影。

　　父亲九十大寿时和部分子孙的合影。

　　这是2019年春节最后一次和父亲在一起吃团年饭的情景，这样父亲健在的温馨时光竟成了永恒的回忆。

　　每年除夕夜给双亲和孩子发红包的温暖场景从今往后将成为美好的回忆，因为孩子爷爷将永远缺席。

　　2019年春天父亲与他外甥及家人的合影，这也是父亲度过的漫长人生的最后一个春天。

　　在父亲生命倒数的时光，握着他那充满沧桑且依然温暖的手，心情格外复杂和沉重。

　　现存的父母亲最早的合影，拍摄于1994年11月。后面的背景是他们住了几十年的土坯房。

　　父母亲一起走过了风风雨雨的七十一个春秋，度过了白金婚。虽然这一路走来总是伴随着磕绊和争吵，但是他们的婚姻依然能维系如此长久也是难能可贵的。每当他们相互埋怨时，我们做儿女的也只能两边劝慰他们相互理解和包容对方，因为他们在一起生活的七十一年多半是缺吃少穿的艰苦岁月，俩人一路携手相伴为生计奔波劳碌了大半生，其中的心酸和艰难只有他们自己能懂。生活在上世纪五十至七十年代最困难的时期还要抚育五位儿女，赡养两位老人，期间每个人都有过艰辛的付出，谁也都不容易。当然白金婚也不是每一对老夫妻都能企及的时间高度，除了相互理解包容，还要两个人有健康的身体做支撑啊。

父亲走了，母亲也失去了拌嘴的对象，我们现在每次回老家也不习惯家里那种安静的氛围了，因此特别怀念那些他们在一起拌嘴的日子。现在也终于明白了有些东西真的直到失去了才知道它的珍贵。

　　除了尊老父亲也很爱幼，离世前他已有了七位孙辈和四位曾孙辈，可谓是儿孙满堂。他很疼爱自己的每一位孙辈，虽然手里没有太多钱，但是每年春节他都会记得给孙辈们准备红包，以表达他对孙辈们的美好祝福。

　　2016年夏天，那时快九十岁的他依然精神矍铄。

　　2016年9月父亲与亲人们的合影。

　　这是2019年6月，父亲在住院期间的照片。此时他已经消瘦了很多，精神状态也大不如前了。

    父亲活到九十二岁只住过两次医院，这次住院加上最后在家卧床的日子总共也只有四十多天，姐姐们和兄长对他的照顾也是无微不至的。他在医院对姐姐们说这段时间是他人生中最难受也是最幸福的时光，因为三个姐姐一直轮流陪伴着他，倾听他的心声。我原本以为花点钱带他和母亲去他们以前从未去过的地方游玩就是最好的尽孝方式，现在才知道其实并非如此。父亲更喜欢儿女们经常陪伴在他身边，和他多聊聊天倾听他说说心里话。也正应证了那句话：陪伴才是最长情的告白。遗憾的是这些年我总不爱倾听他说话，也不爱了解他的想法，甚至还嫌他礼节太多过于唠叨。他最后在医院住院的二十多天时间里我也没有陪伴在他身边，哪怕只是一晚，因为当时我认为他的身体一定还可以康复的。现在想起来真的觉得自己也可算是不孝子孙了。斯人已逝，夫复何言，空留难于弥补的遗憾和悔恨。

这世上很多爱就是如此，拥有的时候我们习以为常，觉得都是理所当然；很多人，我们以为明天可以再见。却不知，不论是爱，还是人，一旦错过，就真的不再了。

　　父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交给我的所有积蓄，他说自己不爱吃零食和水果，因此平时也不怎么花钱，这些钱是留着等自己康复了再拿去还人情的。

　　2017年4月，父亲在九十大寿宴会上致答谢词。当时我在台下听着他条理清晰的讲话，预测他至少能活到九十五岁，可是天意难违。

　　父亲走了，我也终于深刻地理解了父爱如山的含义，他高大而巍峨、粗旷而深远；父爱是深邃而伟大、厚重而不可回报的，父爱又是苦涩难懂、高深莫测而不可企及的。养儿方知父母恩，只有亲身体会过才能体会到其中的艰辛和不易。

　　此刻我想对远在天堂的老父亲说：谢谢您，老爸！感谢您给了我们一个持续了七十余年的原生家庭，也让我拥有了四十三年父母双全的幸福时光。如今虽然您的儿女们都不富足但仍然都保持和延续着闵氏家族代代相传的良好家风，牢记着那些传统的家训：遵纪守规、孝敬长辈、睦邻友好、向善感恩、诚实守信。老爸，请您安息吧！您的孩子们一定都会继续传承先辈们遗留下来的家风和家训，踏踏实实做事，堂堂正正做人！我也一定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把您的两位孙儿抚养长大，教导他们成为您所期待的那样挺直腰板做对社会有贡献的人！

　　亲爱的老爸，愿您在天堂一切安好，如果有来世，我愿再做您的儿子，让我们再续这份难以割舍的父子情缘，让我找机会去弥补今生的那些遗憾！

            您的老幺写于2019年中元节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