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竹君:因为尊严，所以舍得

婳谨

•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有这样一个时代，经历了百年尘世的洗刷，却依旧宛在水中坻。一朵朵阆苑奇葩绚丽绽放，虽多是以寂寞惆怅画上句号，一段段倾城奇缘仿若永定，虽深了许多年的沧桑无奈，却依旧，像平静的冰面不碰则已，一碰便如烟花般登时炸裂，每块碎片镌刻着一个故事，每个故事缠缠绵绵许多人，或以幸福告终，或以孤独告终，一个黑白的时代因着这些鲜活的众生，着上了不朽的靓丽。

　　倾心易，留心难，动心易，守心难。在那样一个融传统与时尚一体的乱世，大多数女性仍然只能躲在男性的英雄情怀与才华横溢的背后，藏起或锋利或柔软的内心，如同扑火的飞蛾，甘做灼人烈焰的俘虏，但其中的冷暖只能自知。

　　那到底是该活在他的故事里，成为让他光芒四射的那个配角？还是即便是输，也要以自己的姓名昭告天下？我想在那样一个乱世中，大多数女性还是选择了前者，为了幸福抛却尊严，但也有一直不忘初心，既要幸福也要尊严，如若失去尊严，可以抛却爱情的董竹君。

　　15岁那年，董竹君还是青楼中的一个卖唱女，却也已经独具了一双慧眼，一眼便认定了革命者夏之时，虽说佳人该配才子英雄，但我想在开始的开始，夏之时之于董竹君，更像是一根还不错的稻草，多金而有权。但这并不能用来否定董竹君作为新旧交替时代女中豪杰的事实。

　　她对夏之时提出了三个要求:第一，明媒正娶，不做小老婆;第二，婚后要送她到日本求学;第三，不要别人赎她，她要自己跳出火坑。这三个要求表明了董竹君的初心:要幸福更要尊严。

　　作为一名底层女性，董竹君聪慧独立且决绝，关键时刻绝不利令智昏，要名分，也要知识，名分是鱼，知识是熊掌，她既得了熊掌，也得了鱼，但也通过自己逃出火坑来表明二人虽有尔舍吾求，但也是平等的，即使后来生活优渥，董竹君也依旧清醒地保留着自己的初心，在爱情不再平等的时候，决然抽身。

　　故事的开始，既有天公作美，也有郎情妾意。二人在日本，你为革命奔走，我为知识奋斗，后来回到四川，夏之时官运亨通，被任命为四川靖国招讨军总司令，董竹君也因温顺能干，知书达理，完美融入夏家。

　　但是，夏之时虽为革命者，却怎么也革不掉骨子里刻着的夫权，官斗失势后便自暴自弃，吸大麻，搓麻将，失去了曾经为了革命可以奉献生命的英雄本色。

　　没了军权，还剩夫权，他只能将董竹君和四个女儿当做稻草，仅仅握在手里，在董竹君面前以恩人自居，动辄拔枪，在四个女儿面前成了独裁父亲，不允许女儿们接受新式教育，曾经的爱人如此跋扈，这样的爱情真的幸福吗？这样的婚姻有尊严吗？

　　爱情并非只是单纯的你予我求，婚姻也并非只是柴米油盐酱醋茶，没了平等的底线谈何爱情？没了爱情的婚姻，谈何幸福？婚姻这座围城，到底是该继续守护？还是为了尊严突围出城？董竹君一如既往地决断，也一如既往地守护着自己的本愿，要幸福但更要尊严。

　　她带着四个女儿冲出围城，返回上海，相比封闭的四川，上海更有可能给予她和四个女儿以新生。但是，想要获得新生是有代价的，当时只能典当首饰为生的董竹君，和丈夫定下了五年之期，暂时封存那段婚姻。

　　对于董竹君来说，艰难的确是生活的底色，但绝不是生活的本色。她再一次高调登场，以“实业救国”游说各方，筹资办了群益纱管厂，虽不幸毁于淞沪会战，但这算不了什么，她又筹资开办锦江川菜馆，也就是后来中外闻名的锦江饭店，她选址眼光独到，规划设计别具一格，并着重提高饭店的格调品味：红木雕刻宫灯、意大利雕塑、张大千丛竹画、朗静山摄影、郭沫若书法……一时间客人趋之若鹜，但她并未止步不前，又与《大公报》女记者合办了《上海妇女》杂志，为男权社会的女性发出一声叹。

　　本是两个人的传奇却成了一个人的故事，但这依旧不是结局。1967年，董竹君因出身问题和复杂的经历被捕入狱，当时她已年近古稀，却饱受着精神与肉体上的双重折磨，她已经失去了幸福的权利，但尊严是她一辈子都不愿失去的东西，她以坦然，淡定的心态等待尘埃落定，就这样，她走过古稀，也迎来1979年的平反，终于给她的尊严道了一声歉。

　　晚年的董竹君在自传《我的一个世纪》中写下了这样一段话：“我从不因被曲解而改变初衷，不因冷落而怀疑信念，不因年迈而放慢脚步。”她这“三不”恍若隔世，她这一辈子信念坚定，尊严十足，以否定作答，以肯定收尾。

　　生于乱世，却能一辈子守护初心，不因太过深爱而舍弃尊严，不因太过爱惜尊严而舍弃生命。在这世上，能守护初心的人寥寥无几，能谋爱也能谋生，珍爱自己一辈子的美人更是屈指可数，董竹君却将其一一践行，刹那芳华永存于世，流水落花春去香在——回眸处，真是风华绝代。

　　因为尊严，所以舍得。

2019年7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