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style="text-align: center;"><b>一</b></h1><h3></h3><h1> 一九六七年九月四日夜,以“革命左派”自称的菏泽“四部”出动“文攻武卫”棒子队数百人,袭击了菏泽一中北校区,妄图用暴力摧垮一中“八一八”,进而威吓整个“八一八”派不再抗争。“文攻武卫”是“四部”设立的专司武斗和打砸抢的暴力组织,专门打压不同观点的群众,在社会上名声很臭。每当他们在大街上耀武扬威地走过,群众都会侧目而视,避之唯恐不及。面对社会舆论的非议和批评,它们竟然搬出江青的讲话,胡说这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指示。据传,七月二十二日,江青在接见河南省某代表团时说:“当挑起武斗的一小撮人,他们拿起武器打你们的时候,革命群众可以拿起武器自卫。……‘文攻武卫’,这个口号是对的。”(1)<br> 当晚大约十一点左右,棒子队就要开到一中校园时,在同学们的再三催促下,我和李永良被迫离开校园去逃难。永良是高十六级四班的同学,“八一八”的创始成员。他性格刚强坚毅,为人豁达坦率,艰难险阻面前从不屈服,而且愈挫愈勇,是我们组织里最具战斗力的红色敢死队队长。有他作伴外出避难,我踏实许多。我们首先来到西城孟宪科家中稍作停留,孟是菏泽县配件厂工人,可靠的造反派战友。永良想法找来一辆颇新的凤凰牌自行车准备骑用,因为是辆轻便车,没有加强的前保险叉,我怀疑它是否能禁得住两个人。但是,紧急关头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就用它了。<br> 为什么非要逃走呢?大家分析,“四部”为了夺取权力,谋取一派的私利,急于排除消灭异己,已近乎疯狂的状态。“七一八”武斗“红总”垮台后,“八一八”成了他们实现野心的唯一绊脚石。济南“三大部”八月二十九日“血洗鲁大(山东大学)”,(2)又给菏泽“四部”作了极坏的榜样,他们消灭“八一八”的决心更大,手段会更狠。如果抓住我们几个主要负责人,轻则毒打关押,重则会有生命危险,不能硬碰,走为上策。目的地选择兰考,除了地属河南省、利于躲避外,主要原因是兰考县同情和支持我们的群众组织“卫焦”派控制了全县的局势,去那里安全方便。<br> 离开孟家,出了西关,野外一片漆黑,看不清道路。我俩暂时不能骑行,推着自行车,走上通往东明的公路。去兰考有两条路,南路经庄寨、堌阳;北路经东明县城。听说北路刚改造升级过,比南路宽平好走,因此我们决定走北路。<br> 推车走了一段,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能分清天空和大地、路面和两边的植物了。我们俩一人骑车,一人坐在后座上,速度也快起来。天晴得很好,没有月亮,满天的星星眨着眼睛,发出微弱的光,照出前进的道路轮廓。除了公路,整个大地一片混沌的黑暗。午夜时的田野里只有秋虫在鸣唱,还有自行车摩擦地面的沙沙声。没有遇见任何路人和过往的车辆,深夜仍在荒野里奔走的,是两个逃难的革命青年。<br> 夜渐渐深了,疲倦、瞌睡开始袭来,我们俩头脑昏昏,眼皮打架。前面骑车的掌握不住车把,几次差点拐下路沟去;后边坐车的打盹,几次掉下车来。没办法!我们顾不上已经走了多远,是在什么地方,只好停下来休息。路边的绿化带里种着一溜蓖麻棵,有一人多高,枝繁叶茂,正是个隐蔽睡觉的好地方。我们俩把自行车推到蓖麻棵下,平放在地上,一人枕着一只车轱辘,身子躺在路沟的斜坡上,呼呼大睡起来。为防止熟睡中自行车被人偷走,我们把胳膊伸进车轮的辐条里别起来,姿势虽不舒服,但仍睡得很香。<br> 天亮了,公路上有了过往的汽车和行人。喇叭声把我和永良惊醒,我们坐起来,舒展一下别得酸痛的胳膊,揉揉惺忪的眼睛。四下里一看,才知道茂密的蓖麻棵把我们遮掩得很好,从公路上不专门弯下腰来察看,很难发现路边有人。我们俩推起自行车,在满天朝霞的映照下,继续匆忙赶路。<br> 不一会,到了公路边上的一个集镇,有牌子显示是东明县的东明集,已经过了东明县城,离兰考不远了。此时我们俩饥肠辘辘,想找个地方弄点吃的。谁知从大街北头走到集南头,到处关门闭户,连行人都没见到几个。我们只好忍饥挨饿,继续前行。大约在九点多钟的时候,兰考县城那一片青灰色的建筑出现在我们眼前。</h1>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b>二</b></h1><h1> 兰考是河南省的一个穷县,与菏泽地区的曹县、东明县接境,因为出了一个“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禄而闻名全国。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兰考形成了互相对立的两大派群众组织,一派是“卫东林”,保卫毛泽东、林彪的意思;另一派是“卫焦”,即保卫焦裕禄。前者支持县委书记周化民,反焦裕禄,认为焦是假典型;后者支持县长张钦礼,保焦裕禄。一九六七年一月,开封军分区介入地方支左,旗帜鲜明地支持“卫东林”,将“卫焦”打成反革命组织,逮捕一千多人,张钦礼也因支持“卫焦”被抓进监狱。危急时刻,“卫焦”的一些群众逃到曹县、东明县避难,得到同情和帮助。直到一九六七年七月,周恩来在北京接见河南省支左部队时说:河南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是郑州的“二七”公社、开封的“八二四”。。。。(兰考“卫焦”属于“八二四”派),局势开始发生变化。周恩来还单独接见了刚从监牢里要出来的张钦礼,指示他回兰考成立革委会,抓革命,促生产,“卫焦”派冤案昭雪,翻身控制了全县的局势。我和永良就在这时到达兰考。(3)<br> 我们找到“卫焦”司令部,向接待的人介绍了菏泽危机的情况,提出需要帮助度过难关。“卫焦”很同情我们,说“卫焦”和“八一八”有共同的命运,应该互相支持,互相帮助,何况菏泽人民曾经掩护过逃难的“卫焦”群众。他们安排我和永良住进县招待所,并愿为我们在兰考的活动提供方便。至此,一直悬着的心才安稳下来。<br> 兰考县招待所在南北大街路西,空旷的院子里,几排低矮的平房是客房,伙房在大门南边,盘着圆筒形的大灶,烧拳头大小的煤球做饭。条件不算好,客人也不多,所里的工作人员待人很实在。在这里,我们还遇到东明县驻兰考木材转运站的段继和,他是东明“八一八”成员,很熟悉兰考的情况,后来成了我们的好帮手。永良在九月六日又骑车返回菏泽了,我们都不放心学校里的同学们。在等待菏泽消息的那些天里,段继和陪着我到兰考一中等单位去了解运动的情况,和“卫焦”的下属组织座谈,还去县城北面的沙岗上拜谒焦裕禄墓。墓地很简朴,一块不大的墓碑后面,是用水泥密封的长方形墓,周围栽着尚未长大的泡桐树,其他什么建筑也没有。我们没带花圈,只在墓前默哀,表达对这位领导干部榜样的敬重。<br> 九月中旬的某一天,我和段继和正在县城的南北大街上,忽然对面走来一个穿军装的男子。我不经意间看了一眼,大吃一惊,这不是菏泽军分区的参谋王景龙吗?他为什么会来这里?追捕我吗?我本能地把脸扭向一边,不想让他看见。就在擦肩而过时,我忍不住又瞄他一眼,虽然没看多清楚,仍然觉得就是王景龙。那人正低头走路,并没往我俩这边看,是不是发现我们了不敢肯定。回到招待所我们商议,不管是不是王景龙,为防万一应减少外出,待永良回来后立即离开兰考。暂时不能回菏泽,那就先去开封。九月十九日,永良回到兰考,我们告诉“卫焦”的同志想去开封,并把打算在兰考设立“八一八”联络站的想法提出来,他们表示支持。二十一日,我和永良就去开封了。</h1>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b>三</b></h1><h1> 兰考县隶属于开封地区,兰考“卫焦”就是开封“八二四”的下一级组织。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四日,开封师范学院部分学生在礼堂开会,喊出打倒院长的口号,宣布成立革命造反组织,名字就叫“八二四”。至一月夺权风暴时,“八二四”已发展成为跨行业的一大派群众组织,成立了总指挥部,下有工人司令部、红卫兵司令部等多个分支,并且响应中央号召夺了地委专署的权。军队介入支左后支持了另一派,将“八二四”打成反革命组织,大肆抓捕负责人,周恩来表态后才重见天日。<br> 我们去开封并没有什么事情要办理,只是暂住些时日,等待机会返回菏泽。因此,我们没去“八二四”总指挥部,直接到开封师范学院找院里的组织联系。他们安排我俩在食堂就餐,住在学院的体育馆里。拉一张训练用的垫子铺在篮球场的地板上,每人一床被子就解决了睡觉的问题。同样睡在体育馆地板上的还有一些人,大都是下边单位斗争激烈、来师院寻求帮助的。<br> 在开封,我们仍然四处走走,了解当地运动的情况。印象深刻的是去看了武斗死难者的墓地,在一个院子的角落里,几座土坟无声地躺在那里,新鲜的黄土说明刚堆起来不久,几个破烂的花圈随便扔在地上。人们匆忙地从旁边走过,甚至顾不上看它们一眼。我感到凄凉,第一个冒出来的感慨竟然是庆幸菏泽的多次武斗还没有打死人。<br> 几天后,我们感到再这样待下去已没有意义,河南虽可避难,但对菏泽的事情他们却无能为力。既然暂时不能回去,不如趁此去一趟北京,了解一下北京运动的动向,或许还有机会向上反映菏泽的情况。我们向“八二四”提出去北京,因为没钱买不起火车票,请他们帮助,他们很快送来两张车票。刚要走时,有消息说山东大学毛泽东主义红卫兵在郑州设立了联络站,还有一个写作班子编印《鲁迅大学》报。我和永良临时决定,放弃去北京,先到郑州找山大主义兵了解情况,看他们对山东全省运动的形势和下一步走向有什么分析和看法。虽然我们在二月逆流中因为“山工联”吃过亏,反逆流时曾注意和山大主义兵保持距离,但是,现在王效禹的打压又把我们逼到了一条路上,不得不走到一起。时势如此,别无选择。<br> 到车站换票时,又退还了几块钱的票价差额,这对囊中羞涩的我们来说,是一个意外的收获。</h1>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b>四</b></h1><h1> 郑州控制局势的是“二七公社”,它和“八二四”、“卫焦”是观点相同的一大派,运动中的经历基本差不多,也是在周恩来对河南问题表态后才得到平反、恢复活动重新占据优势的。山东大学毛泽东主义红卫兵在被王效禹的支持者暴力打散后,能在郑州落脚并开展活动,说明“二七公社”是同情和支持他们的。我和永良到郑州后,首先去郑州大学找“二七公社”的下属组织“郑大联委”(郑州大学无产阶级革命派大联合委员会),他们说山东大学的人住在郑州粮食学院,我俩就去了粮食学院。<br> 山大主义兵在郑州粮食学院驻有几十个人,主要从事编写、印制宣传材料,带回济南散发,以示打不垮、人还在,斗争在继续。他们定期编印《鲁迅大学》报,既阐明自己的观点,也有北京传来的高层动态,外省区的情况。还编印了一本《血染战旗旗更红》的小册子,揭露“一三一”镇压“山工联”的真相,呼吁为山工联彻底平反。他们中有一位我认识,是菏泽一中高中部十三级毕业生张振和。我大哥郭志豪读高中时和他同班,我经常去他们班里玩,因此熟悉。振和学兄在山大中文系读大一,是主义兵里的骨干,《鲁迅大学》报的编辑。他乡遇故知,我们都很高兴。张振和简单介绍了当地的情况,帮助我俩安排暂住事宜。为了方便和他们联系,我和永良就住在粮食学院。<br> 在粮食学院里,我和永良遇到了刘成卜,他先于我俩到郑州,找到山大的联络处,也住在粮院。刘成卜是高十五级三班的同学,“八一八”创始成员,不但口才好,写作水平也很高,是我们组织里的笔杆子。我们三人在张振和的办公室里见面了,都很感慨。成卜说,九月四日棒子队袭击一中时,他并不想逃走。几位同学劝他,说你虽然不是主要负责人,但是骨干,知名度很高,抓住你轻饶不了,还是躲一躲吧!就在暴徒要进校园时,成卜在同学们的帮助下,慌忙翻过墙头逃出,一路辗转到了郑州。他正感到孤单要离开时,我和永良来了。<br> 在郑州的那些天里,我们和“二七公社”有几次联系。参观了他们举办的控诉二月逆流受迫害和保守组织罪行的展览,看了坐落在郑州大学校园内小树林里的武斗牺牲者墓地,旁观过“大戏霸”常香玉的批判会。那天我们外出路过河南人民剧院,正好文艺界在剧院门口的大街上批斗常香玉,围观者里三层外三层,在外圈根本看不见被批判的人,只能听高音喇叭里的发言和口号声。批判会结束时,还当众烧毁了常香玉演《花木兰从军》时的戏装和道具。<br> 接触更多的当然是山大联络处的人,尤其是张振和。我们参加过他们的会议,有过多次交谈和讨论。大家共同关心和忧虑的当然是山东运动的形势和走向,抗争的前景和结局。身在河南,自然也会拿山东的情况和河南作比较。基本的共识是:山东的运动自二月逆流开始就走入歧途,以“山工联”和山大主义兵为代表的真正的老造反派受到打压,至今抬不起头来,根子在王效禹和“二三”夺权。王效禹的反逆流只准打压保守派,不准“山工联”翻案,而王效禹和省革委又得到中央的批准和支持,这是我们的斗争面对的最大困难。河南“二七”公社的经历和“山工联”差不多,二月逆流时也被镇压了,但是军队支持的“十大总部”夺权中央不承认。因此周恩来一个讲话就翻过来了,“二七”公社重夺控制权,才有今天的形势。山东要解决问题,靠王效禹和省革委不行,只能寄希望于中央表态,我们的斗争就是促使中央转变态度的重要因素。至于能否出现这种情况,大家都没有底。</h1> <h1></h1><h1 style="text-align: center;"><b>五</b></h1><h1> 大约一个星期后,我和永良、成卜确定离开郑州。永良要回到兰考,去落实设立“八一八”联络站的事。我和成卜打算去北京,想直接观察政治中心的运动现状和动向,回去向我们组织的核心层汇报,以便更好地把握斗争的策略和方向。<br> 时间已到九月下旬,天气变凉了。我们一身单衣,早晚已感到有点冷。要去北京,必须在郑州解决保暖问题。没别的办法,手里还有几块钱,那就去商店里买吧。我和成卜去了一家较大的百货门市部,有一样秋衣秋裤比较合适,但是价钱不低,买一套还剩点钱,买两套就把口袋掏干了,只好买一套。服务员把衣服包好,要付钱了,才知道还得交布票。我们哪有布票?正尴尬时,旁边的顾客小声说:“商店门外有人卖布票。”我们急忙走出去,见大门外窗台下有三四个人,站在那儿看着进进出出的人群,面无表情。</h1><h1> 我走过去低声问:“有布票吗?”答:“有。”</h1><h1> 几个人围过来,我问:“多少钱一尺?”答:“某毛钱。”我们买了几尺布票,到柜台买下一套红色的秋衣秋裤。回到住处,我和成卜每人一件,他穿上衣我穿秋裤,过几天换一下,我穿上衣他穿秋裤,我们俩真成了伙穿一条裤子的难兄难弟。<br> 离开郑州那天,我们三人一起去火车站,我和成卜先坐车赴北京,永良稍后独自一人去兰考。在“卫焦”司令部的帮助下,他和段继和很快就设立了“山东菏泽八一八驻兰考联络站”。就绪后,联络站暂由段值守管理,永良返回菏泽了。不久,在他的策划和运作下,“八一八”红色宣传队访问了兰考,在兰考一中等处公演,慰问和答谢“卫焦”的革命战友们,受到热烈欢迎。<br> 我和成卜在北京却不顺利。和去年来串联时相比,北京冷清了许多。从表面上看,大批判,夺权,运动还在正常进行,实际上领袖和决策层的思维和部署已开始转向,由乱转向治,转向稳定和收尾了。毛泽东计划一九六七年全国完成夺权,一九六八年春天最迟秋天召开九大,三年内结束文化大革命。根据他的指示,中央在国庆节前后接连发出一系列文件,决定全国停止串联,学生一律回学校复课,按系统实现大联合,不准抢夺武器弹药,确保国家财产安全,维护治安、保障人民群众生活秩序,保护外国使领馆和侨民,等等,这些都是要恢复秩序、走向正轨的意思。(4)当然,高层的动向我们是不可能知道的,但是从这些面向基层和社会公开的文件已见端倪。<br> 我们对那些批刘(少奇)邓(小平)陶(铸)的材料不感兴趣,批王(力)关(锋)戚(本禹)的还愿意看但莫名其妙,从各种首长讲话中看不出对我们有利的动向。到北大、清华等大学去,他们都在忙着消灭对立面的斗争,不再关心外面的事情。我俩有些失望,而且在北京连暂时解决温饱的地方都没找到。有一天晚上,我们竟然在中山公园里过夜,和衣睡在一块大石板上,夜里几次冻醒,白天整天筋骨酸痛。于是,我们决定结束逃难,返回菏泽了。<br></h1><h3><br></h3><h3>注释<br> 1、《江青在接见河南代表团时的重要讲话》,菏泽一中“五四”纵队翻印,1967.7.22。<br> 2、《山大文革琐记--15》,“翻案兵”翻案往事(上),望岛佬贴在山大校园平台上,2011.2.22。<br> 3、《张钦礼一案的前前后后》,陈健,2014.7.13。</h3> 4、《毛泽东传1949—1976》,第三十六章“在全面夺权的日子里”,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2003.12。<br> (2018-10-20)<h1></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