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方青</b></h3> <p> 文革最惨烈之时我正值八、九岁。那时,我对周围大人的印象是很模糊的,所有成年、半成年的人都从我面前被这场风暴席卷走了:大姐朝气蓬勃地去插队;妈妈一会儿搞四清,一会儿在干校。爸爸是家里唯一的当家人。其实文革前他无暇太多管我们姐妹,此时却是我和十二岁的二姐非常想依赖的大人。可惜印象中他不怎么笑,且他的身影常常出现在暗暗的台灯下。</p><p><br> 直到十多年后我才从妈妈嘴里找到解释:爸爸从五十年代就开始向组织交待那不成问题的历史问题。到文革开始后,这问题的严重性自然得以翻倍。他开始了一轮新的无休无止的交待。与此同时,由于亲戚中沾“资产阶级”边的成员太多,自杀的事件是层出不穷的。四十多岁的他一方面自顾不暇,另一方面,作为长子又要在精神上撑起这个大家庭。不出半年,他的头发就变成了花白。<br></p><p><br></p> <p> </p><p> 大概是念了他业务强,人又诚恳的优点,黑暗中竟出现了一缕光:周恩来亲自选了一组医生去阿尔巴尼亚给霍查治病,爸爸也在其中!可是,在与这位总书记的光荣合影中,他一点笑容都不带,反而所有肌肉中都深深地刻着“赎罪”的色彩</p>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i>医疗组与霍查及使馆人员 方圻后排右起第三</i></h3> <p> 爸爸能去那“欧洲的一盏明灯”,我是多么的荣耀啊。每次跟二姐去医院食堂吃饭都会感觉携带着一根支柱:<br> 爸爸不是反动派,他是医生。</p><p><br> 那时的我,除了着了魔地跳舞,就是疯跑于协和南院各小楼间的甬道上:在院子的灰墙外,我享受着那“一片红”给我带来的机会。毛主席一发表最高指示,我就可把现编的语录舞从东单跳到筒子河;在院内,我能触及到的却是:小白兔住的那种小洋楼,二十年代栽种的外国树,暗红色的“爬山虎”还有那永不衰落的水曲柳地板。在这样一种兴奋和安宁的混合体当中,我怎能看得见爸爸内心中所承受的压力呢?</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 <i>1968 于协和宿舍南院</i></p><p><br></p><p> 爸爸从“明灯”那里回来了,给我们带来了“洋吃的”。这真是给院内-院外这块混合体又添加了一层美好的粘合剂 – 我又念到:</p><p><br> 爸爸不是反动派,他是医生。</p><p><br> 但是,根据妈妈后来的叙述,爸爸这次一回家就继续写交待。一天,他终于从医院带回了最后的结论:“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他根本不看“人民”二字,只盯着“敌我矛盾”的字眼,陷入了深深的内疚,以至于不想碰我们姐妹,怕是给我们粘上了反革命的罪恶。夜深了,他还是一个劲地想继续自我审查。此时,从不对他提高嗓门的妈妈向他大吼:“方圻!你怎么这么糊涂?你要是反革命,那全国人都得是反革命了!”。妈妈毕竟是学文科的,比爸爸在政治敏感性上强好几倍。就这样,爸爸无法自拔的又过了很久,好在他还能治病救人,大概这就是他“赎罪”的砝码了。</p><p><br> 我呢,继续跳着忠字舞、“娘子军”、“芒果之歌”… … ,继续幸福于这块院内-院外的混合体之中。我的快乐是有声的,是随着时代的红色而翻腾的,而爸爸心中的痛苦是在一晚一晚的暗光下无声地度过的。<br> <br> 我们家59年买了一台苏式黑白电子管电视,在文革中可是成了我和小朋友们的宝贝。翻来覆去看了八百遍的样板戏,只要一有重播,必聚到我家来再看。电视在爸妈的睡房,重播是在晚上八点,当然影响爸爸写那些无休无止的“东西”。这一天,我和小朋友们又要求再看《智取威虎山》。爸爸确实显露出非常不愿意,说是他要写“东西”。但我想到那些武打片段心里就痒痒得难忍。最后爸爸勉强同意了。</p><p><br> 于是,爸爸坐在书桌那边, 他和妈妈的大床上坐、跪了四、五个电视友,单人沙发上两位,乌色的水曲柳地板上排满了小板凳,朋友们个个仰着脸,杨子荣便开始 “穿林海跨雪原”了。整个屋子热气腾腾,好像没有爸爸一样。我毕竟事先知道爸爸对今晚这活动的犹豫,心中有些不安,特别是在轮到那乏味的清唱时,真觉得是白白地拖延了他的忍受时间。我不时向书桌看去,只见他双手做托腮状,老式的木台灯给他打出了一轮昏黄的光环。看不清他的双手是在脸上还是捂住了耳朵,反正是一动不动的。</p><p><br> 呛、呛、呛、呛,第六场,“打入匪窟”:“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好人、坏人你一句,我一词,好戏来啦!槽糕,我家苏式电视的老毛病又犯了,屏幕线不停地向上滚动,白花花的分不清哪是敌哪是我。不要紧,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早已摸透了苏修硬件的这一套:朋友们双手抓住小板凳,紧贴臀部,在美帝的弹性的水曲柳地板上一跳,再一跳,那苏修电视的接触性能立刻复苏,杨子荣的大眼睛又露出来了。呛、呛、呛、呛… …, 小翻儿、滑叉、虎跳加前空翻, 绿军装、白斗篷、红五星连为一片,哪里还顾得上看爸爸?最后是,呛 ----啧 ---呛!杨子荣三枪击毙众匪徒,座山雕一头栽地。</p><p><br> 朋友们真够懂事的,没等到谢幕就站起来,轻轻地把板凳放回他们熟悉的原位,安静地和爸爸说“再见”。爸爸转过身,似如释重负,但仍是客气地向朋友们点点头。</p><p><br> 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爸爸那天晚上写的“东西”是继续的交待,还是为第二天的就诊准备的案头工作。不管怎样,从他后背的剪影看上去透着专注和甘心情愿。</p><p><br> 我之所以能从文革中一路蹦跳过来,是因为爸爸的身份是定在了“敌”和“人民”中间的这夹缝中。为此他究竟暗暗地、诚心地付出了多少努力只有他和我妈妈知道。留给我的只是那相对幸福的童年:忠字舞、红袖章、小洋楼、水曲柳以及从未排斥过我们姐妹的朋友们。<br><br></p><div style="text-align: right;">2018. 12</div><p></p><p><br></p><p><br></p><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