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被踢疼的岁月

之乎者

     每到“八一”，我就会想起我的老班长，想起那被他踢疼的青葱岁月。

        老班长和我的交情，是一串一时半会儿盘不完的捻珠。而在我记忆的硬盘中，那最光亮且嵌得最深的一颗，就是老班长踢我的那两脚。当时那真叫一个疼啊！疼得我至今想起，屁股还在隐隐作痛。就是这被踢的两脚，让我死死地记住了老班长，不过不是记仇，而是记住了他的名字，他的故事，他对我的恩情，及那逝去的岁月。

　　老班长叫曹库，是来自吉林双辽草原的农村兵，中等个头，长挂脸，面色黑红，爱闹笑话，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是典型的健硕乐观的东北汉子。他正直、刚毅、开朗……但脾气暴躁，火冲脑门子时，常有惊人骇世之举。

有一次，他和一河南兵发生口角，吵到急眼时，他随手端起一脸盆热水泼向了对方，把那个兵烫得嗷嗷直叫，为这他受到了一次处分。从此，全连没有谁敢惹他，就是连长也都怵他三分。

        我刚到连队后，就听说了这个精典故事，心想：糟了，摊上这么个班长可有罪遭了。可没成想，老班长对我却出奇地温和，不管拔正步，练射击，还是识飞机，跑拉练，从不凶我，遇事不论是大事还是琐事，出点毛病从不在人前撸我，总是私下里和风细雨地开导我。

那时的我正处青春期，脸上生出不少豆豆，班里一老兵和我一样，也是满脸碉堡林立，他就用碱水往脸上抹，并让我如法效仿。这样，他抹我也抹，碱水一干，我俩的脸上便都红一块白一块，像花脸虎似的，外班战士常就此取笑我俩。

班长发现后当大伙面什么都没表示，背地里却和蔼地对我说：你别和他学，他是个嘞嘚兵。再说起点疙瘩正常，过两年就没了，不耽误找对象。听这话，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也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老班长的点拔。

　　就这样，我在老班长温厚的呵护下，度过了当兵的第一个年头。可转过年，在一次危急时刻，我却领教了老班长的暴怒与凶狠。

那年，我们班为师部建楼跑运输。一次，在堆积如山的货场装完松木后，正准备上车时，我转身去取落在地上的铁撬棍，刚一哈腰，突然，迎面横着的松木堆出现异动，一棵一搂多粗的松木急速向下滚落。这时，只听班长一声大喊：快跑！我闻听猛一抬头，不好，松木已滚到眼前了，情急之下，我一个旱地拔葱，跃过了这棵滚木，跳在了另一棵松木上，随即顺势向右三步并做两步，蹿出了险境。

　　回头一看，那棵松木已骨碌出四五米远，如若稍晚一点，我肯定被碾成肉饼不可。这当口，还没等我缓过神来，班长上来就狠命地连踢了我两脚，边踢边冲我吼道：那个破撬棍，你捡它干什么？当时，心里别提有多委屈了：撬棍丢在那不捡，拿什么卸车呀？这险情太吓人了，你不安慰我不说，还踢我。可委屈归委屈，头一次看到班长那凶巴巴像在冒火的眼神，我被完全震住了，半句都没敢顶撞。

回到连队后，被踢的屁股，连着疼了好几天。过后一想，班长都是为我好，人命关天啊，他能不火吗？就像小时候，不慎用铅笔刀把手拉出口子，父亲也曾踢我两脚一样，班长踢我，不是惩罚，不是耍横，而是惊恐、后怕的本能反应，更是关切、疼爱、庆幸……之极在特定时刻的特殊表达。于是，被踢过后，我不仅没有絲毫的怨念，反倒和班长的心贴得更近了。

         老班长的暴脾气爆发以后，便恢复了往曰对我的温和，而且对我的关心似乎比以往热切了许多。

父亲来部队看我时，班长说啥也要把父亲留在班里住一宿，还特意把靠近火墙的床铺腾出来让给父亲，怕他冷着。熄灯号响了，班里的战友都已进入梦乡，可班长和父亲还在不停地唠着，唠得最多的是关于我的话题。

父亲说：我这个孩子是从学校来的，没吃过多少苦，就全交给你了，你得严格要求他，打骂都行。班长说：大叔，你就放心吧，我会把他当自家兄弟对待的。听到班长的回应，还没睡着的我，心头一热，泪水浸湿了枕巾。

     那时的我，才19岁，十分单纯，一门心思想上进。早晨，老早起来打扫一侧所，夜晚，在图书室读书，始终坚持不辍。平时，脏活累活抢着干，生怕落在别人后面。老班长总是支持我、鼓励我，一开班会就表扬我，遇上评先进的事也总是荐举我。我不光受到连里的多种奖励，还受到了师直的嘉奖。

当我递交入党申请书后，他就经常找我谈心，教我当兵做人的道理，入党时，他主动做我的介绍人；当我到外排当了班长后，他依然和以往一样帮我、挺我。“他是个好人，也是对我最好的人”！这是那个时候，老班长在我心里的定格。

        就在我当兵的第三个年头，老班长复员了。临别时，我们俩依依不舍，约好以后再见。可是，说好了再见却再也没有相见。

   时光递嬗，岁月不居。

        算起来，我和老班长分别已40多年了。几十年来，我时常感念那被踢疼的岁月，特别是年过五旬后，对老班长的思念愈发强烈起来，可是苦于不知具体地址，无法联系到他。

        2010年，机会终于来了。是年6月，我在北戴河的培训班上，结识了一个叫樊军的朋友，得知他是双辽人，我立马拜托他帮我找找老班长。樊军是真够朋友，回去不久便通过县民政局查到了老班长的住址，并亲自去面见了他。得知此讯，我真是喜出望外，马上拨通了老班长的电话……

一 番嘘寒问暖后，我原本喜悦的心情渐渐变得沉重起来。

        老班长复员后，回到原籍农村，当了生产队长，结了婚，盖了房，生了两个儿子，日子过得挺好。可后来，大儿子离异去了南方，把两个孩子扔给老班长夫妇养育，60岁那年，老班长不幸患双侧股骨头坏死，丧失了劳动能力，什么都干不了了，生活靠二儿子接济，勉强维持。

我就问他：这种情况可以申请民政救助哇！老班长却说：村里还有不少贫困户，咱在村里管咋地是个党员，能不添麻烦就不添吧。听到此话，我沉默了，一股超乎寻常的敬重敬仰涌上心头。于是，我郑重地把老班长的事拜托给樊军。樊军也真是个好人，打那开始，老班长家碰到什么难事，樊军都跑前跑后，帮着一一化解，每年过年都协调乡民政去看望救济老班长。

     自打我和老班长接上头后，每隔一段时间都要通个电话，每次通话他都邀请我去双辽。2016年春，我刚退下来，就答应五一去双辽看他，也顺便回谢一下樊军，他听了很高兴。可是万没想到，4月下旬，老班长突发心梗，与世长辞了！他儿子将噩耗告诉我时，我顿时像受到电击一样，前几天不是好好地吗，怎么突然就走了呢？！

于是，我当即决定马上去双辽，生前未能和老班长见一面，走了一定去送一程。

         第二天，我赶到了双辽。

         看望了老班长的家人后，我专程赶赴殡仪馆，去和老班长见分别后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

        站在老班长的遗体前，端详着那曾经熟悉眼下却十分平静的面容，我仿佛又回到了那被踢疼的岁月。岁月有痕，往事如昨，生离死别，泪满衣衫。我边哽咽着，边向老班长诉说着心中的遗憾与悲痛：老班长，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不是说好的五一见面吗，你咋就不等等我呢？！老班长，这都怪我呀，是我来晚了！

        在樊军老弟陪伴下，我向老班长敬了一个军礼，又缓缓地向遗体鞠了三躬，和老班长作了永久的告别。

        那天晚上，我辗转难眠，心底处反复默念着：老班长一路走好，如有来世，我还做你的兵。

                              之乎者也

2019年7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