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龙·靶场今天是刑场

菜园龙哥

 

都有了，立正。枪上肩，一二三。向左转，第一排先走，第二排跟上，目标，预定哨位，齐步走。一二一，一二一……基干民兵一个连，沿着内场划好的白色边线，每五米留下一个，向右横跨一步到位，直到把两个足球场那么大的靶场围起三面。留下的一面是靶山下一排靶位，插着一块块号牌，从1号到51号。电喇叭又叫了，都到位了，立定。面向内场，向左转。以左边第一名为标兵，向左看齐，向前看。上刺刀，一二三，120把刺刀一起卡上枪管，声音大得把我们自己先吓一跳。

 

靶场今天是刑场，我们的任务是内场警戒。市中心人民广场上的公判大会刚刚结束，53名反革命什么什么犯统统死刑，立即执行。除了2名押赴郊县犯罪现场就地正法，其他51名都要押到这里来。拉线广播传来广场的实况，现在，将罪犯押赴刑场，警笛和车辆轰地纷纷启动，震得高音喇叭在树上乱抖。

 

电喇叭叫了，持枪，刺杀预备动作，一二三，120支上了刺刀的自动步枪对准场内。场内空空如也，只有风吹起一片尘土。这时，入口处开来了解放军，同样一个连，同样的哨位布置，在民兵警戒线里边又排列一圈，和我们面对面。好玩的是他们也摆出了刺杀预备动作，一二三。我有点吃不准了，什么意思，跟我们拼刺刀啊？肯定拼不过他们。大概现场指挥的民兵头头也发现不对了，电喇叭再叫，持枪，向后转，刺杀预备动作，一二三。总算军民一家，一致对外。不对，还是不对，解放军刺刀对着我们后背，赶快向侧面横跨一步让开。

 

春天的下午，麻雀们兴高采烈地扑来扑去，柳树枝条干干净净地在风中乱甩。我们摆好功架端着枪等着，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从人民广场出来，走西藏路左转天目路，右转上旱桥，共和新路一直过来，一辆卡车押一个死刑犯，加上差不多数量的警车和军车，谁知道这车队要开多久？警备区大干部过来巡视一圈。民兵指挥部头头过来巡视一圈。穿着绿军装蓝裤子的公检法领导过来巡视一圈。他们一定很满意，因为他们沿着警戒线边看边点头，然后就通知收起刺刀原地坐下，待命。

 

我申请小便。小便也传染的，一圈民兵纷纷举手，好像个个都小便憋不住了。山东参谋说不可以，每班两个两个去。四周看看，靶场内没看到厕所，怎么办？山东参谋说不是刚刚教过你们，利用地形地物，出枪动作要快，标尺1，瞄哪里打哪里。下作胚，不睬他，大家背着枪就到不远处去浇树，放完，再来支烟，三三两两，说说笑笑，看个别女同志在原地急得直跺脚。不像话太不像话，一圈解放军还摆着刺杀预备动作呢，面前一帮全副武装的民兵，掏出老举三恣意挥洒，还没心没肺地吞云吐雾。

 

来了。先是开道的警车，侧三轮摩托，国产越野。接着是军车，机枪架在驾驶室顶上，车厢中持枪战士一排排站得笔直。后边是押着死刑犯的卡车，车厢装满民兵，一排排手持长矛。最后又是一辆架着机枪的军车。51辆押着死刑犯的卡车轰轰地直接开向靶位，死刑犯都挂着牌子，所有罪名前都加上反革命三字，反革命杀人犯，反革命流氓犯，反革命强奸幼女犯，反革命破坏上山下乡犯，反革命破坏革命样板戏犯……都被押在车厢前，脸露在驾驶室顶上，不是白里泛青，就是胀得发紫。从1号到51号，卡车屁股各自对准靶位上的号牌，距离二十米的样子。然后车上一阵忙乱，犯人从车头被提到车尾。

 

这过程花了20分钟左右。不过在电喇叭的指挥下，基本上每个步骤还是蛮整齐的。等车辆相继熄火，就只剩电喇叭在叫了。麻雀都吓得逃走了，没有什么声音干扰，指挥不用电喇叭都可以。我们应该背对着场内的，不知不觉地都转过身来，刺杀预备动作也没了，枪就随便提着。里圈的解放军看看没人顾得上警戒线，也转过身来朝里看。

 

一个老警察站到刑场当中，举起电喇叭喊，各就各位。卡车屁股这条线上，立刻站好了穿公检法制服的枪手，一对一对，51对。那老警察据说是公检法里的老法警，拉长了声音喊，行刑准备。51名犯人被提下车来，人被绑得像粽子，两个民兵一边一个拖着走，磕磕绊绊到号牌那里，用脚踩一下腿弯，就跪下了。我看过去犯人差不多都半死了，没有谁睁着眼的。事先大概教过，两个民兵各自腾出一只手，揪住死刑犯两只耳朵，把耷拉的脑袋提端正。

 

枪手走了上去。

 

我想想已经知道的情况。枪手是专门训练出来的，经过审查选定。枪手的五四手枪里只有一发子弹，两角六分。如果需要补一枪，由第二枪手执行。我这样想是因为发现走上去的枪手当中，有一个没穿制服，是民兵指挥部的头头，姓张。他怎么可以呢？

 

我们已经凑上几步，和解放军混在一起，成了刑场上的观众。

 

老法警嘶哑着高叫：提高警惕——51名枪手把手枪高举过头；保卫祖国——另一只手上去，子弹上膛；要准备——枪口对准后脑；打仗——嘣，嘣，嘣，一个个打过来。从1号到51号，打了近两分钟。

 

死刑犯一般都牙关紧咬，据说标准的枪法是弹头从后脑上部进去，打掉四颗门牙出来。可能脖上的刑绳勒得太紧，我看到有的犯人嘴巴半张着，打掉四颗门牙的效果就没了。

 

法医过去了。手搭脖子上的脉搏，不跳了，就用绒线针长短的刑针探进弹洞搅几下，还没死透，就招呼第二枪手补一枪。听枪声，补了三个吧。

 

只有一个，反革命强奸幼女犯，60多岁老头，被打了五枪。一枪下去，头栽在地上，身体乱扭，再打一枪，腿还在抽动。那枪手甩手就把剩下的三颗子弹都打到他头上。那枪手就是民兵指挥部姓张的头头。他可不可以当枪手另说，违反纪律多压了子弹算什么？我听见周围民兵和解放军当中有人小声在骂，不是人，没人性。那指挥的老法警也惊呆了，走到边上才说了两个字，畜生。

 

枪手都上了公检法的大车。车轰鸣着，没动。一个枪手在车下撑着杨柳树干呕吐。有人下车来拉他，说叫你不要去看，打了就走，你偏要去看。

 

后来还有一些过程。不说也罢。

 

我也要吐了。

 

回到厂里，坐进食堂，还有些恍惚。派去共和新路上执勤的民兵也回来了。厂里招待每人一客蛋炒饭加大排。那大排……真恶心。我不吃，我先走。刑场回来的几个都站起来朝外走。山东参谋光火了，说什么屌兵，没屌用，见不得打死人，怎么去打仗？厂党委书记正好走进食堂，问了问，说正常的，都这样，都是人嘛，要说打仗，呵呵，打仗再说，现在不就是打靶嘛。书记算老兵，一声向大上海前进，就冲进来了。他拍拍我，说回去吧，别多想，睡一觉就好了。

 

睡一觉。我梦到的比我看见的写下的可怕得多。也搞不懂，胆量不能算小，事先又有思想准备，怎么就被吓成这样？

 

这辈子，看来只能做打靶的射手，当不了杀人的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