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font color="#010101"><br>(一)赶场子 <br> 70年代初的淮北农村,最难忘的是赶场子。每月一次放映队进村,是最热闹的日子,傍晚时分,打麦场上,三根毛竹两竖一横,挂上银幕,柴油发电机嘟嘟响着,放电影啰,村民早早搬着小凳坐了过来,小媳妇,小伙子,顽童们,这儿一堆,那儿一群,拉着呱,闹着磕,哼着歌,……没带凳子就找块砖头、石头坐着,来晚的就站着看,挤不进去的,就踮起脚来看,谈恋爱的远远的躲着,看着、看着,人就没了。开映前,生产队长总是扯着嗓子:‘’大家静一静,今天虽然……但是……‘’吼上一通,电影开始了,那时的片子大多是朝鲜电影:《卖花姑娘》、《鲜花盛开的村庄》……,第二天,放映队移到第二个村庄,爱热闹的于是又追了过去,哪怕十里八里,这就是赶场子。<br> 那年,我15岁半,跟随父母从南京下放,我算知青,三个姐姐在南京,大哥下放在洪泽湖边,我排行老五,大家都喊我小五子,老六小学没毕业和我在一起。常常和我一起赶场子的,还有三位年龄差不多的女娃,王平、少萍、晓萍,也是全家下放的。王平伶俐,在家老大,妈妈朱阿姨是个医生,可爱看小说呢,和我妈最能谈得来,爸爸王叔叔是县武装部的干部;少萍内秀,上面还有个哥哥去当兵了,爸爸是省城体校的十五级老干部;晓萍娇媚在家老二,上面有个姐姐长得和她不像一个妈生的,妈妈是个老师,全家数她最漂亮。每每放电影,“小五子!小五子看电影啦…………”,听到喊声,我披着衣服冲出门外。<br> 深秋时节,星空闪烁,一轮明月在空中漂浮,我们踏着田间小路,走着山路,拉着手跑着,追逐天上的月亮,月亮也跟着跑了起来,我们轻轻放慢脚步,月亮似乎也停了下来,秋风紧一阵、慢一阵,抚摸着我们,我不禁打了个寒噤,少萍脱下带着余温的外衣给我披上。如水的月光在这无际的田野里弥漫着、飘浮着……我们会情不自禁哼唱:‘’卖花来呦,卖花来呦,朵朵红花多鲜艳,花儿多香,花儿多鲜,美丽的花儿红艳艳,卖了花儿,来呦来呦,治好生病的好妈妈…………‘’肥沃的土地,贫瘠的生活,唯独赶场子给带着幻想来到山村的我们,平添了多大的欢乐,理想和现实一天天在碰撞,激发了我们读书的欲望。<br> 日子随着指缝流走,我们真的一起又上了八里之外的打鼓山高中。不久晓萍一家不知何原因搬到固镇县了,北京体院来招生,少萍做了一套广播体操,到北京读书了,爸爸妈妈又回到合肥体校,从此她两人我再也没见过,但那月夜之下,赶场子的情景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br> 不久朱阿姨调到符离集小麦原种场做医生去了,王叔叔又回到县武装部做部长去了,王平也转到了符离集高中读书,我俩一直保持联系,从她那里,我知道了《牛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的大学》、《在人间》,也知道《红楼梦》、《青春之歌》、《烈火金刚》、《雁飞塞北》……,每个星期借书、还书、借书、还书……赶着场子,做着文学的梦。 <br> 在那艰苦的日子里,在那山芋干裹腹的岁月中,在那赤着双脚踏在厚厚的泥土里,在那只身一人饿着肚子顶风冒雪往返十五里路求学的追逐中,我的灵魂并不孤独,读书给我带来了希望,文学教会了我抗争!<br> 恢复高考制度77年,我报了名,填志愿时,我的第一志愿是师范、第二志愿还是师范,如愿以偿我考上了师范院校,拿到入学通知书,整个小山村沸腾起来,那是冬春交际之时,1978年的春天来临了…………<br></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br>(二)我和命运之神交手<br> 屋檐上冰瘤子滴答滴答融化了,院子里的老槐树向空中伸展着,嫩芽在枝条上悄悄躬出,围墙上的紫藤沿着墙裙伸着懒腰,随着春姑娘轻快的脚步,挥挥手,告别父老乡亲,我走向了新的生活。<br> 这是1978年2月28日,我穿着黄军衣、蓝裤子,挎着黄书包,背着三横压两竖的被子,拎着哥哥自己订制的小木箱到学校报到了,此时,哥哥已是炼油厂消防队的一名战士。多少年后,中文系吴爱华老师还记得我报到的情景,的确和别人不一样的。<br> 不一样的,77级绝大部分新生是老三届高中或初中毕业生,我是小学68届的,要不是打鼓山高中两年的学习,在千军万马过黄河的高考中,命运之神眷顾了我,我何以会有新的生活。校园的夜晚是宁静的,校园的清晨是沸腾的,博大精深的文学宝库,深深吸引着一个吃了八年山芋干的小伙,我唯有比常人多三倍的努力。<br> 4月24日上午第四节课,是现代汉语,裘老师引导我们分析句子成分:“华主席领导我们前进”,课堂议论纷纷……‘’华主席领导我们,我们前进;华主席领导我们,华主席也要前进啊。‘’从语法的角度,这个句子既是兼语式,也是连动式,想明白了,我大胆地举了手,谈了自己的看法,这时下课铃声响了,我喉咙一痒,一嘴腥味喷了出来,我剧烈地咳了起来,一口口彤红的鲜血落在了地上,我怔住了,同学们惊呆了,上海女同学袁志申,做过赤脚医生,她说这像支气管扩张,肺部的血,我被送进医务室。<br> 本来今天该我领饭的,‘’师范、师范,国家管饭‘’,同学8个人一组,每天有一人值日,负责领饭,改发饭菜票和伙食津贴是以后的事。我们最期盼的是星期天,家在附近的同学回家了,我们四个人,可以吃上8个人的饭,我已经很满足了,不愿再给家里再添任何负担了。<br> 下午体育课我在宿舍休息,上海同学庄来来陪着,四点左右我又去了医务室,刚刚坐下,喉咙一痒又开始咯血,量还不少。随即我被送进人民医院,拍片显示左肺中,心边缘有4公分空洞,洞内有液平,初步诊断为肺脓疡,命运之神给我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我只是受到小小的惊吓,就一个月呗,不用告诉家人。<br> 命运有时真是不可捉摸,正当我准备出院返校时,意外发生了,在病区实习的县医院的一个医生,发现我每晚仍然盗汗,手心还在发热,便给我做了痰检,痰检结果阳性四个+,进一步拍片检查,四公分的洞还在,结论:空洞型肺结核,开放期。噩耗传来,天旋地转,天啦,这怎么可能呢?!无法使人相信,高考入学体检是合格的,新生入学复查我也是合格的!我简直不敢想象,那顶风冒雪往返15里路的求学,那寒夜煤油灯下的苦读,那赤着双脚踏入厚厚泥土艰辛的劳作,那秋夜赶场追月……这一切将可能成为泡影,小鸟刚刚起飞,便折断了翅膀。<br> 谈“核”色变,我似乎等待“死刑”的宣判。同学纷纷拥来,我们有着相似的经历,他们流着泪:“放心!有我们呢!我们忙会帮你的”,系主任陈献芝、辅导员李老师等,也来到床前,宽慰、分析:‘’你要有信心,这个病并不可怕,治愈的例子太多,力争一年后重返课堂,你现在是在籍学生,治病费用不用担心,学校报销,每月生活费学校负责寄给你。‘’妈妈被召到学校,办完了休学手续,班里派了同学帮助妈妈先把我护送到山村,再联系南京肺结核医院,到南京治疗。再见了!我的学校,再见了!亲爱的老师,可爱的同学,我要和命运之神交手,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的……!<br> 地里的麦苗呼呼长着,在风的吹拂下,绿色的波痕翻滚着翻滚着消失在田野的尽头,树上的山雀在枝头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叫着“小五子、小五子……”,院子里的紫藤爬满了墙头,形成绿色的屏障,我和妈妈又回到养育我八年的小山村。<br> 山村一阵骚动,大爷、大叔、二嫂、三哥……一拨一拨来到小屋,阳光从窗棂格缝中,挤了进来,照在我极度疲倦的脸上,他们的眼里分明流露焦虑、惋惜、关切:“小五子妈妈,不要紧的,如放心在这里养着,大家会帮你的。”……山雀、沈娃、二柱也来了,山雀带来一网兜山芋,紫色的皮,过了一个冬天,还这么新鲜,她的小腹微微凸起,也快当妈妈了,我有说不出的感觉……。<br> 一个星期后,妈妈把我送进广州路215号南京结核病院,住院部的铁门紧紧锁闭,医院规定探视时间,住院的病人是不能随意外出,住院楼是个二层红楼,一楼是男病人,二楼女病人,一个疗程三个月,进来的病人至少住上半年,也有“二进宫”的,病情稳定出院复发又住进来的。<br> 起初,我的情绪极不稳定,从病友口中,我知道治愈的艰难,夜晚病区走廊常常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二床又吐血了,五床…… 这对我是个强烈的刺激。<br>我失眠了,床头的手表嘀嗒、嘀嗒走着,脑海浮现的是月夜赶场、徒步求学、麦子熟了、山芋黄了的情景……,似乎自己身陷囹圄,前途未卜,长夜难眠,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一个尽头?!<br> 查房时,我向病区叶主任,管床王大夫,提出手术治疗,尽快康复的愿望,她们没有同意,她们介绍了结核病防治的漫长性、反复性,列举了无数治愈的例子,悲观、焦躁的情绪会影响治疗效果,加重病情,你还年青,身体素质还是不错的,保持良好的心态,积极配合治疗,我们有一年的时间去努力。<br> 八年的农村生活摔打,八年山芋干的裹腹,已把我从南方城市的少年,变成了北方农村24岁的青年,1.77米个头,140来斤的体重,黝黑的国字脸上,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绒绒的胡须长在嘴角上,宽宽的肩膀,厚厚的手掌,结实的肌肉,早已不是秋夜追月的小五子,我有着坚毅,我有着忍耐。我为我的焦躁感到羞愧,我为我的软弱感到难过。来吧,命运之神,我们交手!<br> 我必须努力!为了母亲,每天下午煲了一钵子汤,从三茅宫,石鼓路,沿着上海路,翻过拉萨路送到医院。为了哥哥,为了姐姐,为了关心我的亲人。我必须努力,为了师长,为了同学,他们的关心,他们的资助,能做的都做了。我必须努力,叶主任、王大夫、朱大夫、大眼睛护士小刘,男护士小聂,你们日日夜夜的治护。我必须努力,为了第一志愿是师范,第二志愿还是师范的理想!<br> 住院部从东到西500米,从南到北还是500米,紧锁的铁门是出不去的,我每天在这里散步,跟着病友学打太极拳。下午时分我依在院內红枫下看着书。日起日落,三个月过去了,第一个疗程,拍片显示空洞明显缩小,我看到康复的希望。日复一日当第二个疗程结束时,我的空洞基本闭合,这就是奇迹,生命科学是如此奥妙,,求生的欲望会使人的机体产巨大的能量!<br> 冬去春来,燕子南归。第三个疗程结束了,270天,我基本愈合符合出院的条件,沉重的铁门打开了,我又可以展翅翱翔。那熟悉的街道,街道上的梧桐又吐新叶了,那甜甜的早点,烧饼油条豆浆,……古城竟是如此的亲切,身体的自由和心灵的自由一样重要,我可以像健康的人一样,挤着公交车去鲜花盛开的地方,骑着自行车大街小巷随意地溜哒,再也不必躲躲藏藏,担心我的结核杆菌会不会散发。健康、自由、何其重要。<br> 跟78级复学已经不可能了,跟79级复学还有5个月的时间。每天早晨,我沿着母亲走过的路:三茅宫、石鼓路、上海路、拉萨路,到五台山体育馆,拜师学艺,我学会了太极剑、六合剑、青柳剑,学会了齐眉棍、太极拳、武松拳。<br> 79年的夏天就这样过去了,9月初老生开学的日子,我终于回到可爱的学校,见到日夜想见的师长和同学,来到我熟悉的座位,我的脸深深地贴在课桌上……<br> <br> 命运就是这样的神奇,如果高考体检时,或是入学复查时,查出我是肺结核,我将面临怎样的考验……<br> </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后记:岁月如歌,往事成烟,一个多月来,躺在床上,每每凌晨,便在微信收藏笔记中,接二连三地敲些文字,文字虽拙,情愫却真,激励自己,只盼春花烂漫,丢弃拐杖,重新徒步……<br> 2016年10月</font></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