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鹿魇红楼】红楼梦里的小人物贾瑞

鹿寶寳

小时候看87版《红楼梦》时，最不喜欢的贾瑞这个小人物，觉得她非常的猥琐下流！但是后来重读《红楼梦》，却被这个小人物所吸引！

产生贾瑞悲剧下场的有几个关键性的条件

一、家庭背景

贾瑞的爷爷贾代儒，是贾代化的堂兄弟，与贾府属于同宗，可谓豪门中的寒门。贾代儒考不中功名，只能主持贾府义塾。贾代儒表面“年高有德”，其实是贪利、附势之人，收取薛蟠的礼物，任由他胡作乱为。受到贾代儒的影响，贾瑞“图便宜没行止”，常利用助教的机会，勒索子弟、附助薛蟠，以公报私赚取外快。贾代儒祖孙治下的学塾，盛行男风甚至爆发群架。

这些都是贾瑞的家庭背景，让他一步步沦陷不可或缺的条件！

二、贾代儒教育的失败

贾瑞从小父母双亡，跟着爷爷、奶奶长大。道德教育已失败了，那生活能力的培养，贾代儒做得又怎样？可以说，更加失败。那代儒素日教训最严，不许贾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赌钱，有误学业。典型的圈养啊！“自来出门，非禀我不敢擅出”，这是贾代儒的原话。好男儿志在四方，连薛呆子都知道，“我又不是个丫头，把我关在家里，何日是个了日？”人家薛蟠争取的，可是出远门贩货，而贾瑞连出家门办点小事，都必须向爷爷请示。关键是，这时候贾瑞已二十来岁了，还像幼儿园的孩子被管着，难怪他长成了“巨婴”——成人的外表、孩子的心智，幼稚中透着愚笨。生长于封闭环境里，缺乏与社会的联系，当贾瑞和人打交道时，他就像蒙着眼的毛驴，经常被指挥得团团转。

贾瑞被“圈”住的，不光是身、心，还有他的性欲。

在贾府，贾瑞的情况，非常特殊——他“二十来岁人，尚未娶亲”。要知道，清代男十六、女十四，就达到结婚年龄，在当时，贾瑞属于标准的大龄剩男，按常情，他的孩子都快能打酱油了。人比人，气死人。其他人的情形，又是怎样的呢？和袭人“初试云雨情”时，宝玉只有十余岁。一边追着林妹妹，一边享受着袭姐姐提供的“性福生活”，这是不可回避的宝二爷的真实状况。而在娶亲之前，先放两个丫头服侍，也是贾琏、贾蓉等公子哥的待遇。秦钟和尼姑智能儿私通，茗烟与丫头卍儿偷欢，都才十几岁。励志青年贾芸，成功搭上小红，他的年龄最大，也不过十八岁。如果贾芸出个门，也得向老妈报备，那他恐怕就没这个本事了。

相比之下，贾瑞很可怜。

贾代儒为何不给贾瑞娶亲呢？大家闺秀高攀不上，小家碧玉总能娶得起吧。贾代儒的顾虑，应该是娶妻会分心，“有误学业”。贾代儒科场失意，儿子又早亡，他把两代人的希望，压在孤孙一人身上。对别人家的孩子，贾代儒放任自流，而对自己的孙子，他要求异常严格。从这里，不难揣摩贾代儒的微妙心理。无权无钱，寒族的唯一出路，便是科举。你们就败你们的吧，我孙子要光耀门楣！贾代儒对贾瑞严防死守，是怕他染上贾府子弟的坏习性，这个做爷爷的也很无奈。

贾代儒老朽之躯，怎能懂贾瑞春情涌动？“书中自有颜如玉”，只能哄哄小孩子。假若贾瑞父母健在，怕是早给儿子张罗婚事了。贾瑞身边无兄弟，也无姐妹，只有年迈的爷爷、奶奶。这样的家庭关系，不利于构建伦理观念。在“饿汉”贾瑞眼里，年轻、美貌的女性，恐怕都是性对象。爷爷的高压管制，好似木栅栏，圈住了孙子。“性欲”这头困兽，横冲直撞，迟早要冲破一切束缚。

当然，贾瑞还有一条出路——在淫逸成风的贾府，“出淤泥而不染”，并且将性欲升华，做有利于国家、有利于人民的事情。显然，这是圣人的境界，而贾瑞只是凡人。命途逼仄，想转个身，都很困难！扪心自问，处于和贾瑞一模一样的境况，我们谁能保证一定比他强呢？

三、贾瑞自身的原因

劣势之一：搞不清状况。

贾瑞到凤姐家请安，说：“嫂子天天也闷的很。”凤姐就坡下驴，故意说是。贾瑞笑道：“我倒天天闲着，天天过来替嫂子解解闲闷可好不好？”

瑞大爷，下次说话前，请过一过大脑。琏二嫂子可能“闷的很”吗？人家是当家奶奶，又处于事业上升期，大事小情，皆由她一人调度，哪会和你一样，只能帮爷爷打打杂，“天天闲着”闷得很？

贾瑞以自己的状态，来推想凤姐的状态，自己寂寞，所以凤姐也寂寞。和社会接触少，不了解其他人，才总以己度人，一张口就跑调。

劣势之二：听不懂好赖话。

贾瑞的这个毛病，把脂砚斋急坏了。凤姐耍弄贾瑞，约他夜里在穿堂幽会。脂砚斋写下长批语，指出只要是正常人，都能听出其中有诈，在穿堂里怎能偷情？贾瑞色令智昏，“信可悲夫”！

贾瑞听不懂好赖话，读书的人也替他急。贾瑞前来搭讪，凤姐察其不轨，便搬出了贾琏，“怨不得你哥哥时常提你，说你很好”。这是警告贾瑞：我老公是你哥，你对我要尊重！凤姐紧接着说，“这会子我要到太太们那里去，不得和你说话儿，等闲了咱们再说话儿罢”。这是婉拒贾瑞：我很忙，别烦我。

凤姐说话，绵里藏针。和颜悦色下，是雷霆万钧，掌实权的人，有这个共性。听锣听声，听话听音，但无奈瑞大爷，听不懂潜台词。

劣势之三：拿不准分寸。

有一句话，叫“叔嫂不相问”。贾瑞，你即使追凤姐，也要掌握分寸。在宁国府中，好似劫道的，你从假山石后猛然蹦出来，唬得凤姐“将身子望后一退”。在你是惊喜，在凤姐却是惊吓。接着，你又说道：“嫂子连我也不认得了。不是我是谁？”讲这种话，好像你和凤姐很有交情似的，但别忘了，当时凤姐身后跟着婆子、丫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你考虑过凤姐的贵妇名节吗？在凤姐房里，你觑着眼往上凑，要看她戴的戒指。凤姐很注意影响，悄悄道：“放尊重着，别叫丫头们看了笑话。”

贾瑞太笨拙、莽撞了，让人忍不住提醒他。贾瑞真是缺心眼，而凤姐偏偏“有一万个心眼子”。只用三言两语，便让贾瑞“喜的抓耳挠腮”，凤姐开启了耍猴儿模式。听见凤姐的第二次邀约，贾瑞忙连声道，“来，来，来。死也要来！”重要的事，说三遍，视死如归，贾瑞，你完了！贾瑞可怜啊！凤姐把调情当调剂，贾瑞把调情当感情。

贾瑞其人，的确猥琐。但若只看到这一点，那就未免有些肤浅。在贾府那样的环境中，还有不近人情的爷爷，贾瑞只能够扮演小丑。命运是一条八爪鱼，仅被它三、四只爪子抓住，经过挣扎还有可能逃掉。就想一想我们自己吧，之所以活得不算难看，是不是因为比较幸运？芸芸众生中，天赋异禀者，又有几人呢？一个普通人，在八只爪下，受命运摆布，会怎样出丑？从这个角度来看，贾瑞的种种丑态，又是让人同情的。

贾瑞在命垂一线之时，跛足道人送来风月鉴。只照背面，不照正面，只要三天，便可保命。但贾瑞连三天也坚持不了，和幻觉中的凤姐云雨至死。这一面镜子，正面是美女，背面是骷髅，唯独照不见自己。而贾瑞沉溺于色欲，不正是迷失了自我？

贾瑞这个形象，很具有典型性，他身上反映的，是人性的弱点。人生世上，各种欲望，冲击裹挟。不少人在某些方面，也会被欲望所困扰，与贾瑞相比，程度虽不同，性质却类似。而有少数人，和贾瑞一样，迷失于欲望，走向了灭亡。

贾瑞是涵义丰富的圆形人物，不是特征单一的扁形人物。贾瑞的问题，在本质上，是人性困境。其实这个世界上，有很多面“风月鉴”，映照不同的欲望。是看正面，还是看背面？这样的抉择，谁没有做过？其中的酸甜苦辣，谁又没尝过？

再来看贾瑞这个人，有没有觉得一丝痛，连着我们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