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龙·吃饭店

菜园龙哥

  

上图吴冠中画于1974年，画在木板上，我这里的往事也发生在1974年。

 

吴锦妹一把拖住走过的服务员中年男，说同志侬听我讲句好伐？中年男说有闲话讲好了侬拉牢我做啥。吴锦妹问侬阿是看到阿拉穿了勿大清爽的工作服跑进来触气相是伐？勿要讲侬，阿拉自家看看也老触气。中年男一口否认，说勿可能的，大家劳动人民。吴锦妹问侬阿是看到阿拉点了没几样菜勿大开心是伐？不要讲侬，阿拉自家也想吃多点吃好点。中年男又一口否认，说为人民服务一视同仁。

 

我们坐在国际饭店二楼，就是头上屋顶可以自动移开的那个西餐厅。我们八九个人，不是驾驶员就是车长，再加支部书记吴锦妹，这天礼拜四，干部劳动，她跟车从彭浦到吴泾装焦炭。吴锦妹高高大大，有点虎背熊腰的意思，脸又圆又胖，笑起来凶起来都很好玩。回来经过市区已经十一点多了，吃中饭辰光，因为吴锦妹跟车，师傅说走，国际饭店吃大餐去。陕西路南京路右转弯，国际饭店对过，靠边停车，掸掸头上身上的灰尘和焦炭屑粒，前前后后过马路，上几步台阶，转门推进去，上楼，靠窗口落座。大玻璃窗看下去，南京路风景不错，四部装满焦炭的卡车，都是加长半拖挂，排队停在南京路上，样子老好。

 

我们坐得时间太长了。那个中年男经过我们桌子旁边几次，就是不过来招呼，头还别转过去装作没看见。吃中饭辰光，人是多点，也不是忙不过来，很明显就是要让我们知道不受欢迎。师傅有点光火了，牛一样鼻孔出气，我也捏着筷子把桌面当铜鼓敲。于是吴锦妹出头校人家路子，对啊，这叫领导，关键辰光要为群众利益挺身而出。

 

为人民服务一视同仁，讲得好讲得好，吴锦妹表扬中年男，是阿拉师傅们多心了，看侬不来招呼，以为看勿起阿拉。中年男还是一口否认，不敢不敢。吴锦妹不愧支部书记，从头到底一本正经，一张一张摸出十块头来，说侬勿要看阿拉穿得勿那能，点的菜便宜，袋袋里钞票还是有的。我看看师傅，大家学样，统统摸出十块头小心地放在桌面上。这就相当于现在谁把几千块钱摔在吃饭桌子上。吴锦妹知道我们出车前刚领了当月工资，这女人，做得出。中年男没想到还有这手，连声对不起，立马点菜。其实，也不过是炒素、鱼香肉丝、酸辣汤、榨菜肉丝蛋汤，先上先吃，各吃各的。

 

那时没有禁止停车的马路。也没有禁止卡车通行的马路，隔壁黄河路新昌路那么小，抄近路照样轰隆轰隆开过去。那时没有我们不能进去的饭店，到吴泾装焦炭，中午一般停在陕西路卢湾体育馆门口，到对面的美心酒家吃饭，罗宋汤，一角五分，米饭两分，正好一角七分，报销标准。

 

想起来了，到这种有点名气的饭店吃饭，旁边总有不大开心的眼光看过来，是有点不受欢迎的。

 

有次在杭州楼外楼也碰到这种中年男服务员。坐了老半天，叫了好多遍，老兄就是不过来。我们还是很识相的，对外上海话不敢讲，讲普通话。怪吧，上海粮票布票到江苏通用，到浙江就是不收。还好钞票通用，才敢停在楼外楼吃中饭。

 

我们在杭州驻勤一个月，从钱塘江边砂石场往火车站拉黄沙。铸造车间翻砂用的黄沙，供应科采购员回来说当地找不到车，要派一辆十五吨翻斗车去，我跟师弟两个人就开过去了。每天四车，四个来回，早上出车，农村里狗才刚刚起来在田埂上乱跑，夜里收工，西湖边人也看不到几个。中午吃得好点，不过一荤一素一汤。

 

不会每次都有支部书记帮你出头，还是要靠自己解决。我一把拉住中年男，说啥道理啊，晚坐下来的菜都上了，还不给我们点菜。中年男说没啥道理，就是没空。我被他一句话噎住了，看着他摇啊摇的背影生气。我们师兄弟的工作服还是蛮清爽的，又穿着棕色翻毛大头皮鞋，样子不差的。师弟说算了算了，气伤不算工伤。我们的座位在店堂当中，一张八仙桌正对店门，我想想不甘心，一头钻进桌子底下，背起桌子就朝门外走。楼外楼老式双开门，正好走出去，走到马路当中，才把桌子放下来。等我钻出来，饭店里人也追出来了，中年男和一个女同志，说做啥做啥？不做啥，这张桌子不派用场，放在当中碍手碍脚，我替你们搬开。女同志问中年男，中年男表示莫名其妙。师弟冲上去讲理，说说就吵起来了，师弟要揎他，我看白戏。马路上人围了过来，两边汽车都堵上了。女同志拉开两个打相打朋友，挤过来找我，先叫同志再叫师傅，自我介绍楼外楼负责人，说不要动气，请你们进来，上楼，落座，马上就可以吃饭，可以不可以？当然可以，不过要问问他同意不同意，我一指中年男。女同志说师傅你工人阶级，觉悟高，气量大，不要跟后进同志一般见识，我给你赔礼道歉打招呼，可以不可以？

 

后来饭就吃好了。吃得很满意。

 

后来再去，人家老客气，我还派了根香烟给中年男，大前门。

 

楼外楼八仙桌老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