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br><br> 那是一九九九的早春,可是天气整天都是阴乎乎的,连日的雨天把学校的建筑物、道路都弄得湿漉漉的。尽管依旧寒冷但春天的脚步还是悄然地走近了,你仔细看操场上枯黄衰败的草地里那嫩绿的小草已经悄然地冒出了头;花坛里的迎春花正是绽放的时候,远远看去就如同一团团黄色的雾;腊梅花虽已过了花期,但所剩的一些花还在枝头怒放。因为下雨的关系,学校的路上并没有多少行人,似乎还如同在寒假时那样的冷清。但等放学铃一打,那么景致就会马上变样了,你看从各个大楼里跑出了许多学生他们争先恐后地往食堂奔去,有的甚至是图省事干脆连伞都不打,跑步时溅起的水把裤脚弄得透湿。食堂位于学校的中心位置,是幢两层的粉红色建筑,大门口刚挂上了“弘扬雷锋精神、争做当代雷锋”很醒目的大条幅,使得那些出出进进的师生们都不由得抬头看上一眼。每年到了三月在全国各地都会开展“学习雷锋”的活动,从机关学校到厂矿,甚至在农村都会经常看到这样的标语,但过了三月份就又恢复以前的老样子了。<br> 于钟明教授同他的老伴因为下雨再加上岁数大了便很少下楼,他们都是八旬的老人了,平时家里除了偶尔有些过去的学生来拜访基本上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家里。夫妻俩都是从硝烟弥漫的战争年代和自然灾害时期及文化大革命过来的,生活上十分简朴,家里除了两个装满了书的书架和必备的一些家具及电器外就是墙上挂的几张书法作品,虽陈设简单倒也收拾得干净清爽。小餐桌上还放着剩菜,只有一盘煮得很烂的青菜和一瓶花生酱,老两口平时就这样简单地对付着。于钟明退休前在学校里教古汉语,个头高高的,皮肤白净,头发和胡须都已经花白。尽管已是早春,但依然是春寒料峭,所以还是穿着件中式带盘扣的棉袄。他是北京人,平时说话满口京腔。他的老伴以前也是位老师,她戴着副老花眼镜,五官长得比较秀气,她是上海人,说话声音很清脆,说普通话也像说上海话那样语速快,不过听起来倒是挺悦耳的。尽管已经是八十岁的高龄了,却保养得不错,特别是精神好,外人根本就看不出她还曾经患过癌症。他们的婚姻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考验,其中也受了世事和政治斗争的影响经受了很多磨难,但他们都以忠贞的信念顽强地斗争,事实证明他们的感情是深厚的,风雨过后他们依然过着幸福而平静的生活。<br> 这天早晨老两口还是像往常那样,于教授坐在一张旧沙发上看报,他的老伴在旁边边听着录音机的京戏磁带边捎带着做针线活,她正在补一条旧床单上的破洞。突然听见外面有人敲门,因为平时家里来的客人很少,所以听到有敲门声倒让人不觉得有些纳闷。于是于教授的老伴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去开门,一看门口站着几个陌生的年轻人,正准备问,其中一个瘦高个马上自我介绍道:“您好,阿姨,我们是学校中文系的学生,我们正在搞“学雷锋”的活动,是上您们家来做好事的!”于教授的老伴一听是这么回事就赶紧让他们进屋,这些年轻热情的学生们还带来了扫帚和拖把,其实屋子里本身就比较干净,也没有什么可以打扫的,只有窗玻璃因为老两口年龄大了不方便爬那么高才显得不那么明亮,于是他们就派了两个行动敏捷的男生去完成这项任务,其余的学生都先走了,等那两个男生把玻璃擦好觉得满意了才告辞。等他们都走了,家里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后他俩才想起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有不同的学生上门来慰问或是做好事,于教授似乎有些动情,他感叹道:“现在的学生心眼真好!”说完又似乎陷入了沉思,他应该是又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当中了,那是文化大革命时期,他被当成“右派”受批斗,经常有些“积极的学生”打骂他,还贴他的大字报,其实都是写些子虚乌有的事。每当回想起这些痛苦的往事于钟明的胸中似乎掀起了一次巨浪久久都不能停息。<br> 没想到一个星期后一个女学生突然登门拜访,于钟明打开门的时候有些惊讶,这个女孩子长得有些瘦弱,皮肤微黑,可能是因为戴着副眼镜的关系显出有点文气。于教授似乎觉得她有些面熟但又一时想不起来,倒是他的夫人的记性好,在一旁提醒他:“这不是上星期到咱们家上门做好事的吗?”经这一说于教授终于记起来了确实也来了这么一位姑娘,于是赶紧让她进屋。这姑娘似乎有些腼腆,轻声地问:“我今天下午刚好没课,想过来看看能不能给你们帮些什么忙?”听她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于钟明是个和蔼谦恭的人,他马上面带微笑客气地答道:“你们上次都帮我们把家里卫生弄干净了,现在也没什么要你做的,谢谢你!你不要拘束在沙发上坐一会儿吧。”他的老伴还端来了一个盛着瓜子和花生糖果的铁盒放在这姑娘的面前请她吃。通过交谈了解到这姑娘来自附近的郊县,名叫高月花,家里还有个弟弟。于教授的老伴还亲切地带着她看书桌的玻璃板下的很多珍贵的老照片,有他们学生时代的还有家里亲戚的还有不少是他俩年轻时的合影,于教授那时英俊帅气,他的夫人则是个娴雅的大家闺秀,但没有看到他们的孩子。高月花心里猜测:可能是他们没有生养过孩子。其中有一张照片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在柳烟如梦的湖水边他们夫妻相依而坐的背影,让人感觉挺浪漫的,以致于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她脑子里还在想着。 二<br><br> 说真的她很羡慕他们老两口几十年能相濡以沫幸福地携手走过来,尽管没有孩子,但似乎并不影响他们的感情。她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家,因为贫穷,父母经常为了钱的事吵嘴打架,弄得家里乌烟瘴气的,上了中学后她宁愿跑到离家几十里的学校住校,为的是有个安静的环境,她多么希望自己的家也像于教授家一样温馨和睦啊!她这样想着心里又难过了好久,直到回到了宿舍,上铺的舍友同她打招呼才把她的思绪重新又拉了回来。<br> 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从那以后她总喜欢到于教授家去玩,他们夫妇很和善,于教授还经常把家里珍藏多年的宝贵资料慷慨地借给她,他老伴每次都拉着她的手和她唠半天家常还时常对她谈起他们的过去,说起她为了他的事业只身离开了上海的亲人,在这座城市一呆就是大半辈子。说起她自己多年生病,其中还得了乳腺癌,她的丈夫因为考虑到她的身体不好所以提出不要孩子。每次说到这里时,她总是有些动情,是啊,做了母亲的女人才算是真正的女人,而她却一辈子都要背这副精神的枷锁,尽管丈夫很豁达从没有埋怨过一句话。<br>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已经到了炎热的夏季了。因为明天就要放暑假了,所以高月花准备再去一次于教授的家,因为放假两个月都不能去看他们了,无论如何也要去告个别。这一次当她像往常那样进了门,于教授似乎像是期待了很久似的,忙示意她坐下,突然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了起来,高月花有些紧张了,不知道于教授想说些什么。“小高,这几个月你经常来看望我们,我们既高兴又感激,我觉得你是个好心的姑娘,我们想认你做女儿你觉得怎么样?”高月花听到从于教授嘴里说出的这句话后,吃惊不小然后鼻子一阵发酸,眼泪都差点落了下来。是呀,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老是喜欢上这儿来,仿佛是在寻找真正的家,一个可以供心灵栖息的港湾。她自己的家老是充满着火药味,似乎随时都会发生一场激烈的战争。他的爸爸曾经还因为和邻村的人因为一点小事打架,结果拿刀把人家砍伤了,坐了好几年牢。这件事一直压得她在人面前抬不起头,尽管她对外人从来没有提起过。现在这样一对慈祥的知识分子夫妇想让她做女儿,仿佛是突然间一个幸运的光环套在了她的脖子上。想到这里她抬起了头,用感激的双眼望着于教授,回答道:“好的。” 三<br><br> 高月花实在是太激动了,仿佛是从前的那只又黑又小的“丑小鸭”有一天惊喜地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高贵而美丽的白天鹅。两个月的暑假她就是在这样幸福中度过的。她感觉自己过去经受了很多人生的磨难,终于迎来了生命的春天。有一天她没事在家里学着用勾针勾一条桌布,这是于教授的老伴教她的。从小在农村长大的她从没有看到过这么别致的手工艺品,天生好胜的她暗中决定一定要学会,正好利用这段长假有时间就在家里练习。没想到她爸突然回来了,他经常在外面混,一年到头也没看到他买一件礼物给她和弟弟,回来还经常往家里要钱,高月花心里明白:她爸肯定在外面赌博。这天他借口想做点小生意但手上没钱,向她妈讨要,结果两个人越吵越凶,眼看着就要打起来了,她忙丢下手中的活去拉他们,可谁的脾气都犟,谁都不听她的,所以她索性走出了家门图个清静。不知不觉中她来到了离家一百来米的小河边,河水静静地流淌着,已是夕阳西下附近的农舍已经冒出了袅袅的炊烟,多么宁静的一副乡村图画啊!这也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了,说真的她实在是不愿意回家,她巴不得早点开学,这样她就又可以回到那个新的家了。想到这里她那糟糕的情绪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br> 开学了,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学校里的各项活动也如火如荼地开展了起来。让同学们颇感纳闷的是一向自卑寡言的高月花仿佛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在穿着上从不讲究的她也和其他的女同学那样从街上买了件价廉物美的T恤穿上了,虽说配高跟鞋并不协调但她为了掩饰她的个头矮还是穿了,这样就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她现在不像以前那样放了学就在宿舍里或是自习室呆着了。她也开始参加一些抛头露面的活动,比如说系里晚会上的大合唱之类的,尽管她唱起歌来带着很浓的乡音,但滥竽充数也行;她还报名参加了乒乓球比赛,其实她很早就喜欢打乒乓球只不过她以前比较内向不愿引起大家的注意。但现在她自己清楚已经苦尽甘来,既然命运如此青睐她,她就要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br> 很快她已经和于教授夫妇通过公证处正式地确认了这种关系,她已经是他们名正言顺的“女儿”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做儿女的可以尽享父母无私的奉献,做父母的为了儿女则往往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高月花还是三天两头地往“家”里跑,陪他们聊天。明年即将毕业了,很多同学为将来的工作很费脑筋,除了上课基本上就是忙着到处发简历面试。他们是属于师范大专生,在人才竞争非常激烈的大环境下想找个合适的工作谈何容易?这样的难题要是放在以前该要让高月花愁得吃不下饭,因为凭她的外表和成绩都不可能在这座城市里找到一份好的工作,她又不想回老家,想想她们村头的那座破烂中学吧,教室长年失修,已是破烂不堪,窗玻璃几乎都掉光了,教师办公室非常简陋还好几处漏雨,到了下雨的时候还在下面用盆呀桶的接着,到了严寒酷暑那就更受罪了!可是现在她不用愁这些事了,因为于教授已经答应为她帮忙找工作。班上的同学经常凑在一起说起各自找工作的事,并且感叹“工作难找”的时候她总是独自坐在位子上看些消遣的杂志或小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br> 可为女儿找工作这事却让于钟明很犯愁,虽说他是老教授在教育部门有些熟人还有些以前的学生,但总不能坐在家里打打电话就行,再说他的“女儿”学历和成绩皆平平,想让她留在这座城市任教绝非易事。但为了孩子的前途,他只能亲自出马了。于是那可怜的八旬老人为了这个“女儿”不顾自己那年迈的身躯天天骑着自行车在城里到处奔波,低声下气地求人。可能是他的辛苦感动了上天,终于在二零零零年的十月份将此事办妥了,如愿地让他的“女儿”进了市区的一所中学教书,距他开始为这事忙已经整整过了一年。这一年中他和老伴基本上没有安稳地过上一天,不仅平时他喝茶看报的习惯省略掉了,就连三餐饭都经常用方便面对付着。他的头发为这事都愁得全白了,那种心力交瘁的程度估计和文革期间被关在“牛棚”里也差不了多少。不过他还是很高兴的,毕竟自己为“女儿”完成了一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