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之伤

谢高玲

1920年9月的最后一天，一声婴儿的啼哭声扰醒了风云际会、十里洋场的大上海。公共租界的张家公馆内一阵欢腾。那时，没有谁会想到，这个名叫张煐的女婴，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张爱玲，才情惊动上海滩，成为文学史上一朵绚丽之花。

张爱玲出身显赫：祖父张佩纶是清末名臣，祖母李菊耦是朝廷重臣李鸿章的长女。父亲张廷重，一个典型的遗少，从小生活在温室里，加之张佩纶的早逝，李菊耦生怕儿子被人欺负，又担心跟别的世家子弟学坏，把他当女孩养，宁肯缩在家里，也不许出去惹事。她对儿子严守诗书传家的传统，儿子尽管满腹经纶，却养成了懦弱无比的性格，深受旧社会那套风气及传统的影响。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却是一个受西方文化熏染的反叛女子，与其小姑张茂渊几度赴法留学。张爱玲的父母终因思想观念的不同离异。其父娶了一红尘中的女子。张爱玲有三个家，一是父亲的、一是母亲的，一是小姑的。她生活在这夹缝之中，受到东西方文化的双重影响。后来由于历史的变迁，张廷重抽大烟、逛窖子、整日过着吞云吐雾的生活。张家以前的上层生活，从此一去不复返，日渐衰败。

生活像是一席华丽的袍，长满了虱子。这是张爱玲的名句，道出她一生华丽又苍凉。家庭的富足与衰落，父母的分离，后母的折磨，动荡不安的生活，新与旧轮流交替的变化，使得她幼小的心灵穿上了一件厚厚的铠甲。她天生文学才情，生活在中西合壁的家庭，毋需置疑，让她在文学的海洋里有着独特的审美与组合能力。这第一只跳上她袍子上的虱子是文艺的幼虫，母亲黄逸梵给了她西式文化的影响，父亲张廷重给了她旧式的文化教养。这只幼虫在张爱玲的滋养下，一步步走向成熟。世人赏她的文字从中品出了成熟和出壳的灵魂，根本不知道她是如何的单纯。

第一次与胡兰成见面，张爱玲回去后，思绪飘渺，感慨万千。她在给他的照片背面写了一句话：“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这句话里，没有色彩艳丽的外衣，却藏不住波澜不惊内心，让人读出了孤高冷傲的张爱玲，竟然甘心俯身于胡兰成。她与世俗保持着一定距离，身上流淌出的贵族血液，令她举手投足间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她的才气与灵气让胡兰成暗自惭愧。那年她二十三岁，纯美如一朵含苞待放的夏荷。他三十八岁，阅人阅事无数，行事的方式与眼光已趋于稳静，尤其在情感上对女人善察言观色。张爱玲孤高惯了，也会有累的这一天，而胡兰成就这么懂她，给了她心意相通的依靠，于是开启了一场感情的悲剧。

1944年8月的一天，张爱玲嫁给了大她十五岁的胡兰成。他为她写下一句：“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然而，这种情场老手真正想要的只是此刻的拥有，根本不可能去想天长地久。他更不可能在她这结束他的风流韵事。他生性喜新厌旧，在张爱玲出现之前，有过几段感情。他和张爱玲结婚前的一个月，刚离了才转正没多久的歌女老婆应英娣，他还公开说喜欢张爱玲的闺蜜炎樱。一个这样的人，张爱玲无可救药的沉沦在他的花言巧语之中。

1945年的春节，新婚才几个月的张爱玲，天天都在盼啊等啊等，期待胡兰成出现。胡兰成因为汪伪政府的下台，他怕受牵绊，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于是从上海前往武汉躲避。临行前的晚上夫妻俩促膝长谈，张爱玲叫胡兰成躲藏的日子里用化名，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她为他想了两个化名“张牵、张挂”，意思是说他是她的牵挂。可惜他在离开她不久，就把她的爱抛到脑后，迷上了周训德护士。小周的出现让他神魂颠倒，就像当初他与张爱玲初相识那样。他忘了上海的她，沉迷于小周的世界。他用老一套的泡妹手段向小周要照片，要小周在照片上题词。不知他提这事时可曾想过当初她也是这样向张爱玲要照片的往事。小周没有张爱玲的才华，做不出低到尘埃的绝美佳句，但她也不傻，用了胡兰成教她的隋乐府：“春江水沉沉，上有双竹林，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就这样胡兰成与小周在武汉结婚了，这次婚礼是胡兰成的第四次，可怜的张爱玲一无所知，她还在上海的家中等着他的回来。

1945年的8月，由于时局的动荡不安，胡兰成从武汉避难到浙江，又邂后了一段感情，看上了斯家的姨太太范秀美。此刻他忘了在上海才结婚一年的张爱玲，也忘了刚结婚几个月、依依不舍作别的小周护士。张爱玲做梦也不会想到，那个许下山盟海誓的他，是这般的风流成性，好像对每段情都投入了真感情。

1946年2月张爱玲对胡兰成的安全担忧不断增加，因思念丈夫，她长途跋涉赶往温州寻夫。她不知道丈夫现在又另外有了个家，把她早就忘的差不多了。当她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不是慰问她旅途的劳累，而是恼怒地责骂，责问她来这干嘛，还不赶紧回去！这还是那个许她“现世安稳”的人吗？目赌了他与范秀美的恩爱！她的心在煎熬着！她的痛楚全与他无关了。那个曾对她说过的：“有了她，才有了自己的人，”此刻把他对她的爱全忘得一干二净。

张爱玲带着一颗痛楚的心回到了上海。然而回去以后，她还是放不下他，又给他写了一封信想挽回他，随信又给他寄去一笔钱，那是她的稿费钱。那几年正是张爱玲人生最辉煌时期，她的写作如日中天，而他却过的是逃难生活。她是万人瞩目的女作家，他是人人喊打的汉奸。但她为了他甘愿低到尘埃里。她惦记他，纵使他薄情无义。既使是这样依然改不了他的滥情！随后他又先后与另外两个女的住在一起。真正让张爱玲选择离开他的，还是因为她从他的文字中，读出了他的自我膨胀以及狂妄躁动，他以前的温尔文雅不见了，渐渐露出了真容。她为他虽说过低到尘埃里，但并没有把自己的自尊践踏如泥，而是在最终看清楚胡兰成的滥情与虛伪之后，于1947年6月毅然忍痛作了离开的决定！这段感情断断续续持续了两年之久，给张爱玲带来了初恋的轰轰烈，也伤的刻骨铭心，在她的内心留下了千疮百孔的疤痕。

“错误的时间遇见对的人也是另一种伤。”当张爱玲独自背负着沉重的文化汉奸老婆的骂名时，一度情绪低落，甚至非常自卑。这时，有一个人默默的开始关注着她，把她从失意的生活中带了出来，请她做编剧。他就是大导演桑弧。只可惜他来到她的世界晚了那么一步，人生就是这么戏剧化，这就是他与她的悲哀所在。她与他的相识结缘于《倾城之恋》，自此张爱玲与桑弧开始了长达六年的合作关系，而他们之间的这段感情也如她的《倾城之恋》一样云山雾海，被外界不断的揣测着。大家都想撮合这一对，桑弧比张爱玲年长几岁，相貌儒雅、踏实可靠，才华横溢。只是张爱玲因为刚离婚，还没做好准备重新开始一段新的感情。当然，她更多的是顾忌自己已不是最好的自己，毕竟结过一次婚。而桑弧此刻是最好的年华，他俩都互相喜欢对方。桑弧真心倾慕张爱玲的才华，可他只是放在心里，不会用语言表达，因为他太老实了。他也勾动了她的心，只是她不敢轻易再迈出这一步。于是，这段情正如同《不了情》以悲剧而告终，最终分道扬镳。不是因为张爱玲不爱桑弧，而是因为她不想连累桑弧和她一起被骂，她觉得像桑弧这么才华横溢之人，应该有一个更好的女人才配得上他，而她此时声名狼籍，又离过婚，她觉得自己配不上他的好。他们之间的这段感情令人惋惜的是时间上的错误，如果张爱玲最先认识的人是桑弧，而不是胡兰成，张爱玲对桑弧的深情半分不比胡兰成的少，只不过两人最终情深缘浅，还是被现实分开了。 张爱玲曾对桑弧说：“没人会像我这样喜欢你。”桑弧说：“我都知道，因为我懂你”。他们没有在一起不是因为不够爱，而是有太多的不得已，尤其是张爱玲的严重自卑感，导致两人不能走到一起。

张爱玲在《半生缘》里说：“我要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是等着你的，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个人。”1956年，张爱玲来到麦克道威尔文艺营，作为一个落魄文人来到此地，在这里邂逅了生命中的第三个男人：德裔美国文人甫德南赖雅。那年赖雅已是六十五岁的高龄，而张爱玲年仅三十六岁。在赖雅的眼里张爱玲端庄大方，散发着东方女子的美。随着交往的不断深入，赖雅漂泊不定的心漂上了张爱玲这座港口。张爱玲也对赖雅产生了好感，他有着惊人的才华，热情温厚，全身散发出独特的魅力。正是因为这种超乎寻常的魅力密码，破解了她封闭的内心，她的孤寂、自卑感被他驱赶走了。他给了她真情的抚慰和温暖，又一次点燃了她的爱情之火。

1956年8月24日，张爱玲与赖雅在纽约注册结婚。当时她怀上了她一生中的唯一血脉，但她按照赖雅的要求，打掉了这个孩子。以她俩当时的经济状况来看连自己都养不活，靠申请救济渡日子，赖雅的身体又不好，时不时又中风入院，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因为这段时间是张爱玲人生最低谷时期。患难夫妻见真情，在赖雅又一次病到时，她放下了她手中的笔，悉心照顾患病的他，她没有嫌弃他的贫困，把不多的稿费用来接济生活。两人相依为命，互相扶持。赖雅身体状况稳定后，他担起了一个男人的重任，为了给她一个安静的创造环境，他承担了所有的家务，洗衣做饭，做的饭菜尽是她喜欢吃的口味，这个老男人极尽全力的宠着她，偶尔还会给她制造一些小惊喜。她写作的间歇时两人还一起散步、看电影、逛百货公司，浪漫不亚于年轻人。细心的赖雅推算出张爱玲的农历生日，当他把玫瑰花送到她面前时，她才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他为她准备了虽不丰盛但浪漫的午餐，饭后还一起看了一场喜剧电影。这是他给她这几十年来最难忘，最快乐的一次生日。独处异乡的她真正的享受了一段静好与幸福的生活。贫穷虽然带来了生活的不便，但也增进了感情的深厚，相依相偎的日子里，他修复了她过往的伤痛，把她沧桑的心又一次温热。

如果有个人倾尽自己的所有，留给最爱的人，这或许是爱到顶端的表达方式吧？1967年10月8日，陪伴了张爱玲十一年的赖雅在她的怀抱里幸福地离开人世。赖雅立的遗嘱是：“把自己所有的遗产留给爱玲。”这是爱到了极致。张爱玲唯一的依靠走了，她伤心欲绝。她曾无数次在他的病榻前祈祷，期待奇迹的眷顾，让他和她走的更长远些，那怕再困苦一些她也不怕。可这一次奇迹转弯了，赖雅再也不会回来了。张爱玲带着对赖雅的爱，又开始了孤独而坚强的人生。她知道，他不希望她活在痛苦的泥潭里。

1995年9月8日，在张爱玲的公寓里，人们发现了她的遗体。她静静的躺在那里，睡着了一般。她太累了，孤独了二十八年，终于可以与那个深爱她的人团圆了。于千万人之中遇到你所要遇到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中，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好说，唯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这是张爱玲对赖雅爱的叮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