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容易把书抛——藏书录（1）

晚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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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了几次家，搬书总是累。于是边搬边丢，所剩无几。去年，积攒上半辈子，透支下半辈子，弄了套新房子。还是小，书堆堆叠叠，仿佛破落大家庭里的孩子，委委曲曲地挨挤着。梦里也想着有一间独立的书房，四壁满书，独坐中央，闲翻古卷，静品青茶。朋友开玩笑说:你如果买彩票不出意外，这辈子就这么一套房了。于是彩票一期不落，期待着这意外发生。彩票和书，竟这么神奇地勾连到一起了。

闲时站在书架前，看看，翻翻，总勾起些思绪来。每本书，于作者而言，总是一段呕心沥血，于我而言，也总有些当年的邂逅与怀念。年岁渐长，买书愈少，年少时的激情与梦想，渐归于世故与平庸。风花雪月，终究是柴米油盐；情怀抱负，还得有一日三餐。只在夜深人寂之时，静默冥思片刻，聊以暂慰已然逝去的流年岁月。

是为序。

第一本就搬出《诗经》来，绝不是为了炫耀学问。老实说，这本书我从初中读到大学，一直没完整读完。里面很多字还是不认得，很多句子还是不知道意思。之所以将它放第一，是因为它是我所有藏书里版本最早的。

初一时，我在家里楼上翻东西时，偶尔发现了它。那时喜欢练毛笔字，学校发的写字书是以柳体为范本。练了段时间，觉得不好看，翻到这本书，觉得里面的字好看些，便拿来当毛笔字帖用。有回带到学校去，晚自习时闲翻着看字，班上有个叫刘晓光的实习老师看见了，拿起来翻了翻，一脸讶异地瞪着我:你就看这书了？！我木讷地点点头。后来他就对我另眼相看。实习完毕离校时他送我一张明信片，正面是黄灿灿的一个水帘大岩洞，背面是他手写的两句诗:不是春光胜似春光，辽廓江天万里霜。我曾用心地揣摩过这两句诗的言外之意，但没弄明白。我也曾怀疑这是极古的版本，但也没弄明白。后来渐渐也就将它和其他书混到一处，没去注意了。

多年以后，大学毕业了，有一回看电视上的鉴宝节目，突然想起它来。赶紧去翻，竟然还在。那时还没有网络，无法搜寻相关资料，但隐隐有些失望:这不是古版——封面上那两个人太不古人了。

这次搬家前，我特地上网查了一下，大约是上世纪二十年代的版本。因《诗经》在那时属启蒙类书籍，印发量大，现价也就值个一百两百的——现在一个豪华版都不止这个价了。

所以我也就敢这么堂而皇之地拿出来晒了。

这是本大部头。今天特地看了下，2214页，570万字。500多万字的小说我读过，比如秦皓晖的《大秦帝国》。但这500多万字的词典——我却只熟悉这主编的名字。李清照的父亲叫李格非，一个当代作家(清华大学的一个教授)叫格非。这书是在名民教书时，湘潭莲城书市买的。那时想做学问，想买来做工具书。后来呢，书基本没用过，学问完全没做成。

民国时有很多牛人。比如茅盾，《红楼梦》随便你翻到哪一页，起个头，他都能接着往下背。此如钱钟书，人称两脚书柜，在社科院外文研究所时，(那时候那里面的人个个都是大学问家)其他人不知道的冷僻知识或典故，一问他，他直接告诉你在哪本书哪一页。我年轻时，是把他们作为偶像的，想做大学问，所以买这种大部头的书。后来很痛苦地发现，我的天资不及人家万分之一——钱钟书精通七八国外语，我一门英语都是狗屁不通。人家字典都背得下来，我一个学生放完寒假返校后我竟然叫不出他的名字了。所以很理智地放弃了这一崇高理想，转而研习些歪门邪道了。

后来几次搬家，母亲几次打这本书的主意(她喜欢捡废品去卖)，尤其是半年前，废纸暴涨，卖到一块多钱一斤，她就总唠叨：从没见你看过，留着什么用，搬又难得搬，不如卖了，纸价钱正好呢。我拿了拿，沉甸甸的，好几斤。仔细想去，留着什么用呢？我现在要查什么东西也不会去搬它来，直接就手机百度了。真没用了。

我的一个高中老师，家里藏着那种几十册一套的《辞源》《辞海》。每次我去他家，总要拉我看，满脸炫耀之色，还说某某教了几十年语文，家里没一本工具书。而他，有最权威的，上海辞书出版社的。我却每每从他的炫耀里感觉到他的孤寂。小时候读《伯牙绝弦》的故事，总不明白，初中时读岳飞的"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开始有点朦朦胧胧的感觉。现在读柳宗元的《江雪》，就觉得万古苍凉铺天盖地而来。今晚再翻这本书，亦复如是。

这是一个大裂变的时代。工具书和很多传统的东西一样，一条腿已经踏进了历史博物馆。中国很多传统的东西渐次退缩为艺术的形势而苟延残喘，比如书法，比如戏曲，比如建筑……但工具书，尤其是这种大部头的，极可能将会是非常尴尬地退场——成为废品收购站的最爱。

我们无法判断很多东西的对与错，尤其无法判断历史的对与错。至少我，就不知道这本书的被束之高阁究竟是时代的进步还是文化的倒退。所以，我惟一能做的，是保存它，也悼念它。一个时代已经与我们渐行渐远，我的年轻也与我渐行渐远。只希望，那一切过去了的，终都成为美好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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