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龙·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菜园龙哥

 

老流氓每天早一趟晚一趟送信送报。他把背弓成90度，还踮着一只脚，令人痛心地在厂区走动。开始我真不明白，一个残疾人，他怎么流氓了？时间一长自然知道了，他姓刘，因为跟人打招呼总是张三忙啊李四忙啊，人家也回老刘忙啊，老刘就成了老流氓。他这份工作是自己讨来的，厂领导说你不要让我们尴尬，一分钱不少你，在家吃吃睡睡算了，他说叫我等死啊，领导只得把他请进收发室，给了他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老刘从大池里艰难地爬了出来。下午，太阳从气窗照进浴室，斜照在他身上，那情景非常怪异，水汽迷朦中，像一具干尸佝偻着给自己擦肥皂搓油腻。他怎么会弄成这种低三下四样子？师傅看看我，不说话，接着烫他的脚气，把毛巾从焦池里提起来，在脚趾头缝里上下抽动，嘴里嘶嘶抽气，说比吃肉还幸福。等老刘出去淋浴，师傅才给我讲故事。老刘是被砂箱压的，砂箱起吊运行，照道理下面不能有人，可真要照道理就不要干活了，一天到晚避让都来不及，所以老刘像往常一样对行车动静听而不闻，自顾自修浇口冒口，哪知道这天头顶四只钩子一只滑脱，砂箱一歪，斜掉下来，把他砸成了90度。浴室里师傅说话嗡嗡的。这故事不怎么样，也就是个事故。师傅说老刘技术刮刮叫，八级造型工。师傅说还算命大，砂箱砸下来，老刘身旁正好有个料斗垫着。我陪着蹲在焦池边上，憋出一身大汗，经受不了，翻身滚进大池，说要是我，情愿死。师傅说呸呸呸。

 

老厂生产分冷加工和热加工。冷加工以车、刨、铣、镗、磨等机床加工为主，包括钳工、钣金、装配、机修和油漆等工种。冷加工常有人身事故，部件滑落砸伤脚，铁屑飞出弹瞎眼，断指的，断肢的，头发卷进去拉掉头皮的，不过，死人的事倒是不经常发生，不那么轰动。回去休息一段时间再来，人家在食堂里还竖起半截手指头指指点点高谈阔论呢。热加工主要是锻造和铸造，钢花飞溅热火朝天，好看是好看，吓人也真吓人。热加工平安无事大半年，一出事故就是大事故，吃不准的。比如砂箱合拢前，一个女造型工眼尖，看见掉下来一点砂粒，举起手来大拇指一翘叫停，照道理应该叫行车移开砂箱的盖箱，然后再怎么处理，她想省省吧，人就拱进去用皮老虎吹，也是钩子滑脱，盖箱拍了下来。等重新吊起盖箱，她脑袋都被压薄了，有这么大，师傅比了个手势，卡车轮胎似的。我师傅说话不太好相信，虚张声势，这怎么可能，脑袋压扁了最多脸盆大小。

 

我在研究车队楼下冷作间门口的几棵美人蕉。老厂以前号称花园工厂，绿化搞得不错。要我说就是占地面积大，有地方种树种灌木种花花草草，不过除了几棵大的雪松和当作行道树的香樟，也看不到有什么植物称得上名贵。工人有空也顺手种一点，车间门口，更衣室窗下，也就是爬山虎、仙人掌和美人蕉之类。我正在研究的几棵美人蕉是冷作间师傅种的，大概比较好养活吧，不要看它名字娇滴滴的，倒是死不了，夏天太阳底下晒得昏死过去，黄昏风一吹，又精神抖擞地站好了，冬天冷得嗦嗦发抖，七歪八倒的居然也能熬过来。有一首歌叫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唱的不一定是美人蕉，不过它花开得就是这么红，这么大，这么多。

 

师妹找到我，要汏我脑子。我这师妹的问题是胆子大，什么事情懂不懂都敢说出来。她老是把评法反儒振振有辞地说成评儒反法，我又不好意思当场纠正她，只能在插话的时候不动声色地颠倒过来，评法反儒，可她非要再颠倒回去，非要评儒反法。就这水平，还青年学习小组，还积极分子，还来帮助我。我气坏了，咽了三口唾沫才忍住不骂下流话。她像抓住了什么把柄一样，说孔子罪恶地杀了那个姓少的。什嘛？我正想骂，楼上调度室喊电话，铸二车间工伤。王调度从窗口把救护车钥匙扔下来，我一把接住就朝车库跑。那段时间我做机动，做机动的要负责开救护车。平时总有师弟或是谁的徒弟跟过来，他们喜欢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手伸出去打铃，喜欢横冲直撞的感觉。我刚把车倒出来，师妹跳了上来，我说你干什么，她说没人，就我。

 

开到铸二车间门口，人还在里面。又是行车脱钩，甩出来打在造型大组长脸上。帮帮忙，不是什么秤钩子，行车吊钩五六十公斤是小的。大组长被打晕了，挣扎着坐起来，这时钩子荡了回来，在他后脑又敲了一下。正一记反一记，两记。我第一眼看见的是人趴在砂堆上，吊钩还在空中晃荡。

 

沿共和新路狂奔，反正救护车也没交通规则，有空子就钻。师妹一手抓牢把手，一手拼命甩动，这铃打的，心慌意乱，毫无节奏，叫吃力不讨好。到旱桥跟前，一辆黄鱼车斜穿马路，我一脚急刹，保险杠都碰上了。师妹吓坏了，铃也不打了，呆看。妈了个逼的死人啊你，手不要停。她被我一骂才醒过来，哐啷哐啷乱打铃。送到凤阳路二军大，人抬下去，我们任务完成，掉头回厂。回去不能打铃，见红灯就停。师妹脸色苍白，要哭的样子。我说吓死活该，是你自己要来的。她说不是，是手，师兄我太用力，现在手痛得抬不起来了。

 

快到厂里了，我说那个少正卯，要么姓少正，要么职务是少正，不姓少，也不一定是孔子诛杀的。师妹活过来了，说啊，叫少正卯啊？我一直不好意思说出来，以为叫少正卵。

 

那造型大组长，据铸二车间的人说，医生检查了一下，肩膀耸耸，两手摊摊，让护士用袋袋装起来了。

 

就这么个师妹，卯卵不分，戆女人一只，还老缠着我，说是受团支部指派，跟我一帮一，要结成一对红。有一天，她来邀请我参加青年学习小组的活动。我虽然没资格加入这种积极分子的行列，但他们说到的马列著作，我也找来翻翻的。但是，为什么要我参加活动？是想证明我在她的帮助下茁壮成长了？她一口一个师兄，又让我拉不下面子。师傅过来了，说你要去积极我不敢反对，但是不要强拉你师兄，人人都想朝上爬，哪个来做生活？个个都去马恩列斯毛，上海滩垃圾堆满没人倒。师妹转身偷偷骂了句多管闲事多吃屁。

 

天不好，毛毛雨，又没出车，无聊了，犯困。快到午饭时间，铸一车间又有工伤。开过去一看，我慌了，这次不是一个，是四个。救护车上只有两副担架，还有两个怎么办？叫师傅。他把四吨交通开来了，还有两个就拖到车厢上。我在前头，师傅跟着，出了厂门，直奔市中心的二军大。这四个炉前工正在浇铸，不知是冒口堵塞还是砂箱里有积水，浇下去的铁水爆了开来，一秒钟，他们全倒下了，组长还挣扎着吹哨子，让行车把钢包里的几吨铁水找块空地倒掉。救护车可以打铃乱冲，后面卡车怎么办？倒车镜里，我看见铸一车间跟车的人找了面红旗，站在卡车上迎着风雨挥舞。一路上的民警老远就看出不是什么好事，挥手示意，赶快通过。冲进凤阳路，一刹停，我们都跳下来帮忙往里搬。担架上的直接抬进去，卡车上的两个，师傅和我一人背一个。都烧得没裤子了，剩几根布条，大腿像煮烂的鸡腿，皮都翻了过来，铁水把大头皮鞋和里面的脚咬成一团，荡在我腿弯边。我还在想怎么才能把鞋脱下来，二军大的医生出来看了看，说这么严重的烫伤我们处理不了，伤员又那么多，你们赶快送瑞金医院吧。又搬上车，开去瑞金医院，到那里再搬下来，四个工人早就没知觉了。

 

湿淋淋地回到厂里，师妹在等我。他们的活动已经开始了，和机修车间的学习小组交流。师妹积极不算，还喜欢跟人家比，好像人人都是对手，挑衅似的去请人家来，真是戆到极点了。对方的骨干都是老三届高中生，复兴中学北郊中学师大二附中，比什么比？手摆在背后认真听课吧你。好不容易找个机会战战兢兢说几句，没说完就被人家否定了，错，不对，不能这么说，不应该从字面上理解。师妹可怜巴巴地看看我，看什么看？我帮不了你。我埋头装睡。也真让人迷糊，太遥远了，十八世纪，法兰西在腥风血雨中飘摇，而我在瞌睡，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对了，花开得这么红这么大这么多的美人蕉，一般都种它在车间门口，娇滴滴红艳艳的一片，好看。有个进厂不久的小学徒闲得发慌，看到有口盆栽缸子空着，就挖了一棵美人蕉种进去，搬进工段长房间去拍马屁。工段长面色难看啊，挥挥手叫他赶快搬出去，说这花是开给不在的人看的，是勾引冤鬼的，你当我死人啊？

 

老厂按安全生产规定一年可以死三个半人。别问我，我到现在也没搞清半个怎么死法。打电话问小李子，他和我一起进厂，当过厂办主任，他也不清楚，说大概是用不完的话，半个指标可以留给下一年，不够呢，又可以向下一年借半个。要么死三个，要么死四个，人命没有半条的。

 

老厂在，那些受伤的工人，那些死者的家属，多少有点安慰，有点寄托。老厂现在解散了，把地卖了，那些受伤的，那些死去的，算是怎么回事？不要跟我讲道理，我那个戆师妹都比你讲得好，她后来负责下岗分流，专门找人谈心汏脑子。

 

师傅早就退休了，退休以后每天坐在中山北路五号桥下的老房子门口晒太阳，前些年动迁，远远的搬到宝山去了。

 

老刘，老流氓，大概不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