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那天早晨</h3><h3> 那年我十二岁。二月二十日的早晨,天还有些微寒,天刚蒙蒙亮,妈起来要在出工前,把家是那口装五担水的水缸挑满。虽然水井离家只有半里路,但一担水足有六七十斤重,她那瘦小的身躯担起来很是吃力。她还要在出工前把早饭蒸在锅里,回来后就可以炒菜吃饭了。</h3><h3> “葵花,还不起来?我都挑了二担水了。再不起床小心我的条子(细树条,教育小孩时用的)!”</h3><h3> 母亲常对我说:天旱饿不死勤快人,立家之本在于勤俭二字,要从小养成勤俭的习惯。在农村,要有碗饭吃,首先要能吃苦。</h3><h3> 我赶紧起床,洗完脸,按照惯例,在吃早餐前,要去坡里铲一筐草皮放在猪圈里,积成农家肥。每筐家粪交给集体,能记十分,相当一个劳动日。</h3><h3> 我背着筐子,拿着钺锄,同小伙伴俭子、玲子向鹰嘴岩走去。</h3> <h3> 掉下悬崖</h3><h3> 鹰嘴岩因地形像一只竖立的老鹰张开翅膀而得名。那长长的鹰嘴,跳出去十多米远。鹰嘴下面是一百多米的悬崖峭壁,鹰嘴对面也是一道板壁岩,周围形成一段峡谷,峡谷底部是那条家乡的小河————甘家河。</h3><h3> 鹰嘴岩离我家不远,又是最险要的地方,大人们总是不让我们去鹰嘴岩玩,然而我们小孩子总偷着去玩。</h3><h3> 在岩上人容易去的地方,草皮早被铲光。我向来胆大,决定去铲没人敢去的“眉毛坎”上的草皮。“眉毛坎”即在悬崖外披着的一层土皮上长的草皮。上面长着一棵一尺来高的小树。我把脚站在树蔸子上,心中暗喜,这草皮真好!</h3><h3> 背对着悬崖,我把撮箕放在腹前,整个身子悬在半空中。</h3><h3> 只记得铲完第一撮箕草皮后,又继续去铲,以后的记忆就没有了。后面的事是几个月后,小伙伴们讲给我听的。</h3><h3> 原来,立足的树蔸和土是缚在岩石的竖直面上的,承受不了人的重量,我连人带土一起从悬崖上脱落下去了。</h3><h3> 俭子听 到岩下的钺锄声,转眼不见我的身影,知道我掉到悬崖下去了。他赶紧叫玲子回家报信,自己到岩下去找我。</h3><h3> 出事的地方幸亏不在鹰嘴处,而是在老鹰的翅膀处。下去二三十米处有一个半岩嶝,岩嶝上长着一棵桐子树。我幸巧掉在桐子树上,反冲后再掉在岩嶝的草丛坡上,又滚了几米远,在岩嶝的边缘处,被一块石头卡住。如果再翻一个身,就是下一道悬崖了。</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 救援</h3><h3> 从鹰嘴边有一条羊肠小道通往岩下,在小路与半岩嶝之间,有一段蹓石壁,石壁上像水帘洞一样滴着水。下面是峭壁,人只能沿着岩缝,双手攀爬过去。</h3><h3> 俭子爬过蹓石壁,来到半岩嶝,在草丛中找到血肉模糊的我。见我头上到处是血,发现鼻子里还有微弱的气息,他大喊了几声:“葵花籽,葵花籽”但没有反应。</h3><h3> 军大伯离出事地最近,听到喊声,从菜园子里飞奔而去,边走边喊三叔和奶奶。</h3><h3> 奶奶听到喊声,顿时脸就变了色。心想:全儿在箩圈岩放羊,掉下悬岩,当时就断了气,这才过几年呀,为什么又落到我的孙子头上了啊,我这是造的哪世的孽啊!</h3><h3> 三叔听到喊声,来不及从路上走,从田地飞奔而下。大伯爬过蹓石壁,把我抱在怀里,三叔已经来到石壁边。</h3><h3> “还有没有气?”三叔问。</h3><h3> “还有气!”大伯说。</h3><h3> 大伯脱下身上的衣服,盖在我的身上,抱着我过了“水帘洞”。三叔在石壁旁接住了我。</h3><h3> 队长玄魁大声地喊着妈的名字。妈听说我掉下鹰嘴岩后,整个人呆坐在地上。</h3><h3> 很快,我被三叔抱回了家。全队的大人小孩听到喊声后,都向鹰嘴岩跑去,然后跟着三叔又来到了家里。</h3>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 送往医院</p><p class="ql-block"> 队长大声说:“联喜去请医生,文平去找他爹。文香准备好茶水,其他人原地待命。”</p><p class="ql-block"> 同桌的开颜在上学的路上,听说我出了事,也不顾上学了,来我家看我。他来到堂屋,见我躺在火坑边的一块门板上。当他喊着我的名字时,一直昏迷的我,睁开了眼。看到了好多人围着我。妈妈、奶奶和二姑正不停地喊着我的名字。不一会儿,我又昏迷过去了。</p><p class="ql-block"> 五队的森爷爷听说我出了事,急忙把自己的“希世珍宝”——云南白药送来让我喝下一粒“保命子”。</p><p class="ql-block"> 爹被派到二十里开外的农林场做木工。幺爹跑去找到爹,只说我在鹰嘴岩失了格,要赶快回去,没敢说真实情况。爹感觉事情不祥,没来得及收拾木匠工具,就向家的方向跑去。将近中午,回到家里,进门二话没说,大声叫道:“葵花籽,爹回来了,你叫我一声吧!”</p><p class="ql-block"> 这时,我第二次从昏迷中醒来,睁开眼叫一声:“爹”然后又昏过去了。</p><p class="ql-block"> 爹说:“马上送县医院!”</p><p class="ql-block"> 家里没有一分钱。幺爹从上衣中抠出二十元钱,说道:“这是我卖柴的二十元钱,拿去吧。”</p><p class="ql-block"> 由队长,三叔,幺叔,畴爷爷四人组成单架队,爹背着花背篓紧随其后,追赶不上。马不停蹄,连跑带飞,四十里山路,只用了不到三个小时,就到了长江边。</p><p class="ql-block"> 前面路段修公路,正在放炮,三爹给农户家求情,将我放在大门下躲炮。</p><p class="ql-block"> 放炮过后,抬上汽渡船,过河后,抬到了黄土高坡住院部。</p>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 入院昏迷</h3><h3> 到了县医院,找到了金爷爷。金爷爷的家就在我家的坎上,与奶奶是同族,他是县医院的副院长,管后勤。在金爷爷的担保下,二十元钱总算准许入院。</h3><h3> 住院检查:人处于昏迷状态;头部外伤,缝了几针;大腿骨折,上了夹板,并在小腿骨上打一钢钉,把腿放在铁架上,用绳和砖头牵引着。</h3><h3> 医生说:“外伤都是小事,关键看大脑能否醒过来!”</h3><h3> 一个星期后,我好像在梦里,看着进进出出的人都穿着自色的衣服,心想:是不是到了阴间?那些穿白衣服的是不是鬼魂呢?</h3><h3> 忽然看到爹来到床前,便问:“爹,我们这是在哪里呀!”</h3><h3> ”你终于醒过来了?!我们这是在县医院啊!你掉到岩里去了。”</h3><h3></h3><h3> 一天,爹对我说:“你看,你人也醒啦,我整天守着你也不是个办法,我想在医院找点活干干,挣点儿钱交医药费。你要喝茶、小便就叫狗娃(病友的小孩)帮你的忙。”病友是红花人,与我们同姓,狗娃叫爹舅舅。</h3><h3> 医院正在修宿舍楼,爹上午、下午去医院工地上挑砖,早中晚打饭我们一起吃,夜晚就在隔壁病房的空床上,铺上自带的被子睡觉。</h3><h3> 一天深夜,爹已睡觉,金爷突然来叫他:“外面有两车煤,你下不下?”</h3><h3> 爹说:“下!”</h3><h3> 几个小时后,爹回来了,满身漆黑,拿着脸盆去外面冲澡去了。</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二次复位</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二十几天后,医生叫爹把我抱到照光室去,看骨折复位情况。爹站在医生的旁边探头一看,心头一凉,骨头没对上位。</h3><h3> 刚入院时,大腿绑着夹板,肿胀难受,我在昏迷中将夹板扯松了。</h3><h3> 医生拿来床头照光机,在病床上第二次做复位手术,在照光机下,两根骨头对得很正。爹在一旁说道:“从侧面看看对正没有?”医生说:“别翻动了,一翻骨头又移位了!”接着绑上夹板,并嘱咐我不要再扯夹板了。</h3><h3> 这次我格外小心,每天躺在病床一动不动,腿放在牵引架上,床头吊着两块砖头。拉屎拉尿都在床上用盆接。</h3><h3> 病房里有三张病床,一张住着一个小女孩,她在学校参加集体劳动时,被滚落的石头砸伤了腿。另一床住着一位妇女,得了骨结核,被锯掉了一条腿。 </h3><h3> 病房的两位病人都陆续出院,爹挑砖去了,我在病房里寂寞无聊,就将钢精锅当锣敲。一个年青轻的护士操着城里口音说:“你怎么回事呀,这是医院呢!”</h3><h3> 爹去书店给我买来几本连环画册,可我只几天就看完了,内容横流倒背。无聊时常常举着一个小圆镜,看着窗外的玉米地。</h3><h3> 一天,爹挑砖去了,我一人在病房,想小便,爹老是不回来,实在忍不住了,只能拉在床上了。爹说:“今后记住,我出门前你要上厕所,不要喝太多的水。”</h3><h3> </h3><h3> </h3><h3></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 亲友探视</h3><h3> 一天,杨老师和班长贺绪武从老家来看我,走四十里山路,背着鸡蛋。说同学们都很想念我。鼓励我养好伤,早日回校上学。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h3><h3> 姑嘎嘎背着煮熟的猪蹄,走一二十里山路,从宝塔河来看我。不久,姨爹也背着煮熟的肉和鸡蛋从西陵湾走路来看我。见到我腿吊在铁架上,当时就掉下了眼泪。</h3><h3> 大舅舅提着两斤盐肉来医院看我。我出院后,二舅妈,二爷爷等拿着鸡蛋和最好的瘦肉来家里看望我。</h3><h3> 为了节省开支, 菜都由二姑、幺叔送来;饭从医院打。在街上熟人家借来一个煤油炉,每顿煎个鸡蛋,打个鸡蛋汤和着腌菜吃。</h3><h3> 一天,金爷来病房给病人订饭(登记)。问我想吃什么,我说我想吃莴笋,爹说:“家里带的鸡蛋你不吃,你尽想吃些花钱的东西!”金爷说:“看你这个娃子面黄肌瘦的,光吃鸡蛋可不行,要多吃蔬菜。”</h3> <h3> 开放复位</h3><h3> 又过了三十天,医生叫爹把我抱到一楼照光室去再次复查。爹从照光机里看到,正面看,两根骨头对位很好;从侧面看,两根骨头完全分离。爹心中像油炸一般!住了四五十天的院,腿骨还是这个样子!</h3><h3> 爹回到病房,在墙上画着骨头对位的图给我看,被护士发现并批评说:“你怎能对小孩说这些呢?”</h3><h3> 医生说在我腿上打一个三棱针,然后让骨头自然癒合。爹问道:“那有多大的把握呢?我要求今后他走路不瘸,能背轻拿重。”医生没有回答。</h3><h3> 遥爷,彩伯都因为骨折,没有复位而终身残废。一想到儿子腿可能残废,爹再也坐不住了,他想转院,砸锅卖铁也要将儿子的腿治好!</h3><h3> 护士叫我中午不吃饭,下午做手术。爹打饭回来说:“你先吃饭!我去找金爷。”</h3><h3> 爹找到金爷。金爷找到主治医生。医生说:“我们这儿也可以做开放复位手术。”爹说:“那好!”</h3><h3> 医生说开刀失血过多,要输血。爹连夜赶回家,叫来舅舅、伯伯、叔叔、姑姑和其他亲友共十来人。检查发现,只有三舅的血型相符。手术当天,从三舅身上采了二百毫升血,又从输血队买了四百毫升。</h3><h3> 手术打了全麻。手术是在大腿上划开一条口子,将两根骨头用钢板钢钉固定。手术还没做完,麻药就醒了,我叫着,护土说:“小孩子要勇敢点,快缝合完了。”</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 二姑陪护</h3><h3> 妈白天在小队上工,晚上放工后,喂饱了猪,让弟弟妹妹们先睡,她将鸡蛋和炒好腌菜送到奶奶家去,明天一早,二姑要去医院送菜。奶奶又将她家的鸡蛋全部装入背篓。</h3><h3> 天不亮,二姑出发了,趁早晨凉爽。从甘坪到巴东城约有四十里山路,二姑背着背篓,走了四个小时。 </h3><h3> 中午到达医院,二姑说:“队长叫我来替你,说队里要开会,叫你回去。”</h3><h3> 下午,爹回去了,留下二姑在医院照顾我。二姑不像爹一样每天挑砖,她每天陪着我,我很开心。</h3><h3> 晚上,队里开会“割资本主义尾巴”。说爹做课桌卖给了小学,是搞私有,是“资本主义尾巴”,要罚款!</h3><h3> 爹说:“你们也知道,娃子在住院,家里没有一分钱,要罚,你们下屋上的瓦吧!”</h3><h3> 干部商量后说:“下瓦影响不好,瓦片队里也不中用,还是用家里值几个钱的,队上用得着的东西抵吧。”第二天早上,爹将两床新晒席和太嘎公留下的大木仓送到小队保管室去了。</h3><h3><br></h3><h3> </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出院</h3><h3> 五月初, 开刀拆线后,医生给我打上满腿的石膏,说可以出院了。</h3><h3> 去财务室一看,欠下巨额医药费。爹找来金爷作担保,说明年还要来做“取钢板”手术,一同带来。</h3><h3> 我问:“能还得上吗?”</h3><h3> 爹说:“能!你妈、奶奶和二爹,勤快点多喂几头猪,我们几兄弟多背几趟角(下苦力)!”</h3><h3> 第二天清晨,三叔和幺叔用单架将我抬出医院,爹背着行李在后。到了街上,把我放在一条巷子边,买来油芯儿(油炸糯米团)过早。凭出院证明,去“生资公司”买来两斤盐肉,作为营养品补身体。</h3><h3>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巴东城。江边壁陡的金子山,沿江一条独街像一条长龙,一丈来宽,两边是老旧的木板房。几条小巷向山上延伸,就像龙爪。几位街道大妈拿着话简高声喊道:“车子来了,行人闪两旁”三爹在一旁笑道:“车子来了,行人爬墙!”</h3><h3> 三叔、幺叔和爹轮流抬着我,上坡下坡,过沟过坎,走累了就在树荫下歇歇,四五个小时后,先到宋家塝奶奶家。</h3><h3> 二姑、三叔、幺叔还没成家,跟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奶奶家的黄狗在院坝见到我们回来,高兴地像发疯一样,在地上打滚。</h3><h3> 大家都围了过来,奶奶摩着我的头说:“怎么瘦成这样子了!”</h3><h3> 奶奶叫我们就在她家吃饭后再回去,爹说:“不啦,早点回去让他妈看看。”</h3><h3> 我们到达桐树湾。妈正在水田里割麦子,看见我们后,拿着镰刀,飞快地跑了过来,眼里含着泪花,说不出一句话来。我也流着泪。爹安慰道:“人都好了,不哭了,啊——。”</h3><h3> 出院回家以后,每天坐在躺椅上。守鸡子,刮洋芋皮,摘菜等,做力所能及的事。</h3><h3> 又过了两个月,爹砍来杉树,将树的一半一锯两开,给我做了一副木双叉拐杖,让我练习走路。</h3><h3> 父母在队里出工去了,我在家拄着拐杖,给父母做饭。蒸一甑玉米饭,炒碗土豆片,煮碗南瓜汤…这是我们家的传统!每个人都尽力分担。</h3><h3> 一年后,我去医院做了“取钢板”手术,当然也还了欠下的医药费。拄着拐杖上学去了。又过了几个月,甩掉了拐杖,腿痊愈了。</h3><h3> 这次遇险受伤住院,从二月二十到五月初,历时七十多天。多亏亲友们的鼎力相助,让我们度过了艰难岁月。经历了苦难岁月,倍感亲情的珍贵。</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