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是一个早起的人

钾离子

<h3>赶在晨昏线将逝前起床,你以为你是起最早的那个,殊不知推窗一看,田野里已有好几个身影在卑躬屈膝伺候土地。</h3><h3><br></h3><h3>你轻轻打开房门,鸡未鸣,狗未吠,猫儿还在谷袋上蜷睡,一只轻睡的鸽子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率先在笼子里扇翅扑腾,声响大作,一下子把鸡和猫儿都吵醒。</h3><h3><br></h3><h3>鸡晃了一会神,觉得还没到时间,不管不顾地合上眼睑,睡去。猫儿从谷面上轻轻跳下来,睡眼惺忪地走向脚边,用小小的脑袋蹭了蹭,然后到沙发底下继续蜷睡,像个迷失在外一夜未归的孩子,在这个早晨终于找回到家。你有点愧疚,觉得昨晚不应该把它留在厅里。</h3><h3><br></h3><h3>摸摸猫儿的头,你看向窗外,云层叠嶂,远山上太阳升起的地方零星一点猩红,还没有大肆放光的意思。你决定趁这个微风习习的清晨出去走走。</h3><h3><br></h3><h3>所有事物,好像在天黑和天亮时是两个样子。树木在黑夜里是一维的影子,伴随着轻风舞动,如同鬼影婆娑,在怕黑的年纪没少吓过你。树木在白日里才是实实在在的三维实体,黑夜里对它们的憎恨随着夜色褪去而逝去。道路在黑夜里明亮如星河,在没有通路灯的路段,人们凭着记忆摸黑走过,像摸黑来这世上一样。道路在白日里是个充满危机的存在,多少动物不敢在白日里涉足,只能等天黑了才心安理得踏上道路撒欢,黎明时留下一片狼藉,让人们,让车流,让阳光和雨水去收拾。</h3><h3><br></h3><h3>这个清晨和往日许多个清晨一样,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白日和黑夜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国度,人们在两个国度里自由穿梭。在白日里坚强的人,黄昏后变得脆弱敏感,黎明时再自作振奋。</h3><h3><br></h3><h3>村里人的夜只能待在家里,他们没有太多释放压抑的出口,夜就是他们的出口。他们一身锈地出去,一脸笑地回来。这就是生活啊,你知道我们多累吗?白天我们都不敢表现出来,多么光亮的地方啊,这么多眼睛看着,我们有苦不能说啊!白日劳累造成的疲惫,痛苦,统统在晚上找上门来。你知道脚在水里泡一天什么感受吗?你知道太阳在头顶在背部炙烤什么感受吗?你知道一个人使劲力气还不能把打田机抬过水渠,最后翻进水渠里抬死抬不出,眼睁睁看着它泡水里是什么感受吗?你知道好不容易在太阳底下打完一块田,又想到还有好几块还没打是什么感受吗?就像你以为结束了,其实才刚开始。你知道卑躬屈膝伺候土地一整天是什么感受吗?可这就是命啊,我是个农民,我要吃饭,亲人要吃饭,牲畜要吃饭,我们一家这一年都指望这几块地,土地就是我的衣食父母啊,我能不伺候好吗?村里人其实都很苦命。</h3><h3><br></h3><h3>村头的人比村中间和村尾的人醒得要早,因为那边靠近大路,靠近大路也就靠近喧闹。猪肉当早早开卖,屠夫光着膀子挂了件围裙,嘴上叼了支烟,宛若《国产零零漆》里星爷饰演的猪肉佬,就是差了一杯马丁尼。买猪肉的大老爷们都习惯性的坐在长凳上先抽几口水烟筒,抽罢再叫屠夫来一两斤三层腩。妇女们没有这等闲功夫,利索地买好回去准备早餐,一夜下来,鸡鸭鹅狗猪以及孩子都嗷嗷待“哺”。</h3><h3><br></h3><h3>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慢悠悠地走在走了无数次的道路上。不知道时间对于村里人来说是什么概念,他们用什么单位来量化时间?一小时?一会儿?一上午?一口烟?还是说打一块田的功夫?锄一块地的功夫?还是说就只有日出和日落?</h3><h3><br></h3><h3>不知道,也许没有什么时间概念,一件事做完了就是时间到了,一生活完了就是时间到了。时间到了就该去做下一件事,村里人不会没事干的,没事找事也不会让自己闲下来,忙起来是对农民这一身份最起码的尊重。但我确实是没什么事要干,所以我闲得坐在屋顶上,田埂上,用吃顿晚饭,喝罐廉价哈啤的时间去观望他们。</h3><h3><br></h3><h3>不晓得什么原因,村里的泥砖屋没人住的都砸成稀泥了,村里的竹子也惨遭黑手,地面的被烧了,地下的被挖了。现在村里光亮好多,但我觉得还是得有几间泥砖屋和几片竹林比较有村味,或者说更像村子。我看了它们十几年,突然化为乌有,眼前空旷,说不出的意味。</h3><h3><br></h3><h3>我觉得,一条河、一张水塘、几间泥瓦屋、几片竹林、一颗特别高大的树、一截土路、一座历史悠久的公祠、一片田野、几口老井、一片坡地、几个或十几个非常老的人、几个或十几个非常皮的小孩、十几个年轻人、百几两百个壮年人,是一个村子的基本配置。但现在看来,这样的基本配置都在逐渐失衡,水塘被填、泥屋在自然和人力下土崩瓦解、竹林被烧毁、高大的树再福泽众生也难逃一锯、田被弃荒、老井被杂草覆盖淹没、坡地被改造、老的人一步一步走向土里、年轻的人一步一步走向远方…</h3><h3><br></h3><h3>今年的龙眼普遍打得不成气候,不知道什么原因,可能是去年的把今年的提前一年打了一部分,所以今年的收成不怎么好。真是苦了村里人,这么虔诚去伺候,结果所有的辛苦都要白给。或许是自然定律,丰几年,欠几年,丰丰欠欠又几年。</h3><h3><br></h3><h3>部分早已下好谷种的人,在打好田之后,已经开始插秧了。几个村里的妇女一起插一块田,或许不是自己的田,但是能帮就应该帮,这是民风,约定俗成,因为说不准下次自己也需要别人的帮忙。她们有说有笑地把秧苗齐整而端正地插进水田里,一路插,一路后退,唠唠家长里短,一块田不知觉间就插好了,事了拂衣去。</h3><h3><br></h3><h3>几个被遗弃的稻草人“死”在路边,它们剩下的唯一价值就是被分解掉肥土。一些种着豆角和青瓜的田上空,拉了防鸟防飞虫破坏作物的细网,网上挂了好几具鸟尸虫尸。我确信不少是误撞而死的。</h3><h3><br></h3><h3>村里那条河流,河床越来越浅,河水越来越脏,再不像儿时那般清澈,干净。农药汇入,垃圾汇入,猪屎猪尿汇入,动物死尸汇入,水是臭的黑的,不敢相信这是童年时的欢乐谷。那时候的夏天,这里孩声鼎沸,一群放学归来的孩子光着屁股蛋,利落的进水出水,艳阳高照,水里清凉,河岸青青草地,玩累了随处可歇,作业和放牛都不用急。如今河岸杂草丛生,垃圾堆砌,如同一个不祥之地。</h3><h3><br></h3><h3>天越来越亮,远山的云层再招架不住越来越生猛的太阳。越来越多醒过来的人走向田野,带着锄头,戴着草帽,挑着簸箕,带着对土地的虔诚,还有一副只在白天示人的“面具”,他们忙碌的一天开始了。</h3><h3><br></h3><h3>这个时候,鸡鸣狗吠,蝙蝠归巢,鸽子乱飞,一缕缕青烟于烟囱袅袅升起,阳光终于突破重围,万丈光芒洒向大地。</h3><h3><br></h3><h3>田野是他们的主场,而你,只是一个早起的人。</h3><h3><br></h3>